正文 七言里的古風:西江月與浪淘沙

通過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的引薦見到玄宗的時候,李白已經40多歲了。在這之前和之後,李白的所作所為唯一目的就是用各種方法彰顯自己的個性和才華。寫自薦信,結交遊俠四處漫遊,在山林中隱居,都是想引起人們的注意,後來傳說的讓高力士脫靴也好,醉卧長安街市也好,都是他的行為藝術。這本來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有在太平歲月皇帝才有這種欣賞的心情。如果李白也是老老實實地通過科舉考試,一步步在仕途上經營,那今天我們看到的也就不是現在的這個李白了,所以說李白是唯一的,他用他的一生全情演繹了一個傳奇,在以傳統的含蓄蘊藉為美德的價值評判體系和文人群中,他是一個特例。

有人說李白的功名心很重,為了做官甚至摧眉折腰事權貴,但我總覺得他好像一個自己自顧自玩著遊戲的孩子,玩得高興就行,實在也沒有什麼心機。否則以他在玄宗身邊一年多的時間,不是沒有機會。那個時候他作詞,李龜年演唱,玄宗度曲,貴妃舞蹈,他們玩得實在是很盡興的。他只是把皇宮當了他人生最華麗的一個舞台,皇帝妃子都成了他的配角。有他在的那段時間,梨園中的樂師和舞伎一定是不停地忙著排演新節目,除了奉命作詩和為樂府填詞外,他也會把他以前20多年來的舊作搬演。說他沒有心機是真的,不說他為楊貴妃和牡丹花所寫的那三首著名的清平調有諷刺隱喻之嫌,單說他把諸如《蘇台覓古》這樣的詩交給樂隊演出,就單純到沒有考慮過那個聰明過人的皇帝是否會作出什麼古今興衰的聯想。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

蘇台即姑蘇台,是春秋時代吳王夫差遊樂的地方,在今天的蘇州。西江是從南京以西到江西境內的一段長江,在李白的詩中不只一次出現。這是一首典型的李白式的詠古詩。李白詩中常見江月,他的目光一般都是往上看,低頭思故鄉的時候其實是很少的。他始終保持著一種仰望的姿態,一般的閑花野草是不會出現在他的詩里的,寫意而絕非工筆,他的人生亦是這般,粗線條。這首懷古詩其實不見得如何,意境淺淡,要說它最大的意義我看就是貢獻了一個詞牌。

不知道樂工們是直接把李白的詞填入舊曲還是另譜新聲,我估計多半是後者,詞譜里只說這首教坊曲名來自他這首詩。以他當時的名氣和唐皇對他的喜愛,梨園樂師要取悅這個藝術感覺超好的皇帝,一定會專門度曲。既然是懷古念遠之作,那曲調一定是蒼茫開闊的,是盛唐時期最流行的教坊樂曲之一。想到這些曲調都已不復聽聞,雖不似張愛鈴要坐了時光機器去將紅樓夢散失的文稿搶回來一般的激切,但還是會悵然,趕不上就永遠都趕不上了。

第一個將《西江月》填了長短句的,是成都人歐陽炯,他為《花間集》作的序可以說是北宋以前第一篇專門論詞的理論文章,而他本人也有多首詞作入選這本最早的文人詞集。對於我這種只關注兒女情長,骨子裡喜歡腐朽生活的人來說,《花間集》雖說太過艷麗但後蜀旖旎的風尚還是「暖風吹得遊人醉」,花間尊前的生活比起盛唐的青春漫遊,沉溺是沉溺了些但誰不想這樣呢。他在序中說集中的詞大多是為了方便曲子演唱而寫的歌詞,這正是唐五代詞的本意。文人還停留在詞為艷科的認識上,所以更不必苛求那時候的詞人們只知詠風弄月,這些填艷詞的文人他的詩可能完全是另一個風格。

月映長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

淺沙汀上白雲多,雪散幾叢蘆葦。

扁舟倒影寒潭,煙光遠罩輕波。

笛聲何處響漁歌,兩岸蘋香暗起。

歐陽炯的這首《西江月》沒有脫離李白最初定的調子,依然是江月,依然是空朦的天地,但淡遠清幽中微涼的愁思還比李白來得意味深長。《西江月》里最熟悉的是辛棄疾的那首「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但最喜歡的是他的另一首「遣興」: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如何?

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其實從詞的意境來說,這一首實在不夠精美,但勝在洒脫跳達,縱是全部口語也有太白遺風,這般瀟洒在辛詞中也算難得。

從唐人詩中得名的詞牌名實在不少,另一個由七言詩中得來的詞牌名同樣是當時教坊中經常演奏演唱的一首曲子。那時兩百多首教坊曲除了樂工自創,還有許多來自民間。這些來自民間的樂曲也期待著著名的詩人的作品倚為新聲,比如浪淘沙就是這樣,本來是民間詠淘金人勞動情景的民歌,但由於有了劉禹錫和白居易的大力倡作,遂由民歌而變為士大夫詠懷托志的心聲。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隨波逐浪到天涯,遷客西還有幾家。卻到帝都重富貴,請君莫忘浪淘沙。

前一首是劉禹錫的,後一首為白居易的。他們兩個都喜愛民歌俚辭,分別以浪淘沙為名做了一組樂府體的七言絕句。每一首都貼合大浪淘沙的本意,語言通俗明白,不失典雅,即便是其中用典也都了無痕迹,當然他們想表達的意思都是宦海沉浮如海浪不平靜,但終有「吹盡狂沙始見金」的一天。相對來說,劉禹錫的這組浪淘沙比白居易的立意境界都要來得好。而懷古詠志一類的詩,在唐代本來也沒有幾個人可以作過劉禹錫。他多從小處著眼,玄都觀里的桃花,王謝堂前的飛燕,細微處動人心,比起李白的神人仙跡更入世,所以他會從基層干起,會參與「永貞改革」,倚浪聽濤也好,登高望遠也好,有一份實在的志氣在裡面,不似李白大而無當的空落。

雙調小令《浪淘沙》,是南唐李煜創製。由七言而變長短句,五代時教坊曲的本調肯定也已做了變化處理,否則民歌曲調怎麼配合激越凄壯,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複雜情緒呢。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後主詞是心血凝成,小令也瀰漫著如山般的沉荷,無一字不淺顯,無一字不泣血。

歐陽修也做《浪淘沙》,聚散苦匆匆這樣的句子放在現在也是可以直接入歌的好詞,只是詞再也不是只供伶人拍香檀以助妖嬈的輔助工具了。

多久以前他們還在懷古,而誰會懷念現在的我們?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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