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濃郁蜀國的空靈水鄉:南鄉子與江城子

陽光從永陵茶園的那棵大榕樹的葉縫間灑下,把樹下的竹木桌椅板凳照得點點斑駁。長長的廊棚上覆蓋著濃密的七里香,白色、粉色的花開到最盛,層層疊疊的綠從腳邊的青草尖一直伸展到天際,空氣中聞得到草木生長的氣息。柳樹、小葉榕、黃桷樹和銀杏樹都似從一個長長的午睡中醒來,盆景、竹籬、河水都借著吹過來的風,開始竊竊私語。這是一個春日的午後,永陵的茶園安靜而恬淡。草地上雲鬢高髻的彈箏伎眼目半睜,雙臂輕揚,兩手撫弦,似夢非夢,這樣長長的午後除了回憶,還能做什麼呢……

這是前蜀第二個皇帝王衍登基的第三年,龐大奢華的宣華苑竣工了,為了出入方便,小皇帝命人專門修了水陸使皇宮與宣華苑相通。「夜半搖船載內家,水門紅蠟一行斜」,數百名身著綵衣的宮女們手持蠟燭站在綵船上,燭光把春夜的水面映照得亮如白晝。一艘最大的綵船上宮廷樂隊和歌舞伎正上演著一場華麗的歌舞,清亮悠揚的樂聲在整個城中回蕩,輕盈的舞蹈跳得人心中蕩漾,她們唱的是宮中昭儀李舜絃的哥哥李珣的《南鄉子》:

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游女帶香偎伴笑,爭窈窕,竟折團荷遮晚照。

雙髻墜,小眉彎,笑隨女伴下春山。玉纖遙指花深處,爭回顧,孔雀雙雙迎日舞。

傾淥蟻,泛紅螺,閒遊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輕浪里,閒遊戲,夾岸荔子紅蘸水。

只是小皇帝似乎並不喜歡這樣清雅的曲調,不一會他就不耐煩了。他讓樂師停了下來,讓歌舞伎們換了曲目: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這是小皇帝自己作的《醉狀詞》,他左手擎杯,右手持拍,穿梭在舞伎中間,舞伎們飛旋的腰身,柔媚的眼眸,飄揚的裙裾,令人眼花繚亂。過一會兒又聽得樂隊換了曲子,這次唱的是中書舍人歐陽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柔靡的音樂和冶艷的歌詞唱得人心旌搖蕩。

大唐風雨飄搖的晚期,王建在成都建立的前蜀國仿如世外樂土。蜀地遠離長安,崇山峻岭阻隔了戰火狼煙,豐腴的土地,溫和的氣候,使得前蜀官府「倉廩充溢」,百業興盛,蜀人又奇巧善樂,西蜀小朝廷模仿起大唐的府制律度、歌舞燕樂來毫不遜色。 連年的風調雨順,溫飽安逸,到了王衍的手上,整個朝廷瀰漫著一股奢糜淫蕩的氣氛,有這樣的朝廷風氣帶頭,民間的宴樂遊戲之風也愈加地盛行起來了。

笙簫笛箏、琵琶拍板、篳篥鼓葉,永陵地宮中那美麗的24個樂伎衣袂鮮艷,猶歌猶舞,千載之下我們彷彿還能在西蜀的錦水花間聽到盛唐的聲音。

《花間集》的詞人們不出現在這個時候還能出現在什麼時候呢?不出現在這個地方還能出現在哪裡呢?

李昭儀生得貌美卻天真,並不太知道如何討好那個以荒淫驕奢著名的小皇帝,也未曾為兄弟們謀個出身。哥哥李珣從小文采出眾,中了秀才後卻對官場沒起多大的心,偏偏喜歡各地遊歷又偏好岐黃之術,心性淡薄清雅。這讓他的詞在花間集中顯出格外不同的氣質。難怪小皇帝不甚喜歡他,他就不如歐陽炯作人作得靈活,詞也能雅能俗,左右逢源。

李珣在前蜀亡後,更無意入仕。這裡有他一份儒士的節義,也跟他本性有關,而歐陽炯先在前蜀為官,蜀亡歸了後唐,後來孟知祥建立後蜀,他又入蜀繼續為官,還作了宰相。等到後蜀也被趙宋滅了,他又作了宋的翰林學士。兩人的追求顯然大不一樣。所以雖然兩個人都因為《南鄉子》在《花間集》留下詞名,但心裡還是偏愛李珣一些。

歐陽炯在為《花間集》作的序中說得明白,那些寫在花箋上的曲詞,交給了美麗的歌女,讓她們敲著檀板的節拍在酒筵歌席間歌唱,那些柔美輕艷的歌詞足可用來增加歌女們妖嬈的姿態,那些風流多情的辭章正可用來增加才子學士們遊園聚會時的興緻。蜀地的佳人們也可以不再唱像蓮舟曲那樣通俗的歌詞。可是正是因為《花間集》中有了《南鄉子》這樣蕩漾著南國水鄉空靈淡雅氣息的詞,才讓人能在花間中人慾醉的濃香中緩過一口氣了。

煙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鷓鴣啼。遠客扁舟臨野渡,思鄉處,潮退水平春色暮。

李珣早年曾漫遊吳越、兩廣等地,對異域風情的熟悉,使他的風土詞生動又豐富。他的十七首《南鄉子》都是歌詠的東粵風情。蓮塘泛彩舟,棹歌驚睡鴛,游女帶香,競折團荷,荔枝掛紅,孔雀爭妍。濃郁的嶺南風情,質樸的民歌風味,還有文人淡淡的感傷。我都有些些的不滿了,這個蜀中人,眼裡的美景卻是他鄉。當他說「思鄉處,潮退水平春色暮」的時候,是在懷念蜀中嗎?滿紙春愁也是那麼有節制,不會肆意泛濫。

歐陽炯也作《南鄉子》,《花間集》中有他八首。跟李珣一樣都是詠的南國風情,其中三首:

畫舸停橈,槿花籬外竹橫橋。水上遊人沙上女,回顧,笑指芭蕉林里住。

岸遠沙平,日斜歸路晚霞明。孔雀自憐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

路如南中,桄榔葉暗蓼花紅。兩岸人家微雨後,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

芭蕉、孔雀、桄榔樹、蓼花都是嶺南特有的產物,看來歐陽炯也跟李珣一樣出遊或出使過當時的南漢。唐末的五代十國中,偏居番禺的南漢倒不曾想在西蜀的辭章中留下美麗的影子。

從歐陽炯的詞作中看來,他不僅出使過南漢,而且肯定到過南唐。否則他寫不出《江城子》這樣的金陵懷古之作。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

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

空有姑蘇台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江南,於我是幼年生長的故鄉,成年化作夢裡的水墨畫,美好與悵惘都退卻了最初的驚動,變得疏離而安然,只是在與人說起的時候彷彿那仍是一個不捨得丟棄的身份。而蜀中是我成年後的家鄉,甜蜜而溫暖的沉溺,如空氣和水一般交融。看到千年前成都人詠金陵,不覺就留了意,要看那石頭城怎麼變成了詞牌中那個最變幻多端,最搖曳多姿的精靈。

後來詞譜說是因為歐陽炯這首詞中有「如西子鏡,照江城」這樣的話,所以有了後來《江城子》的詞牌,不過仔細在花間中尋找,卻發現,早在歐陽炯之前,牛嶠就有一首:

鵁鶄飛起郡城東,碧江空,半灘風。

越王宮殿,萍葉藕花中。

簾卷水樓魚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前期小令的懷古之作屈指可數,牛嶠和歐陽炯的兩首《江城子》在花間的脂粉冶艷中就顯得如《南鄉子》一樣難得。牛嶠詞中因為有越王宮殿,想來是古會稽,也就是今天的紹興,但詞意顯然沒有歐陽炯的意味深長。韋莊也有《江城子》不過是真正的花間筆法,太軟艷了。而且歐陽炯將結尾兩個三字句加一襯字成為七言句,還開宋詞襯字之法。所以雖然他的《江城子》晚於韋莊和牛嶠,我們還是要把這一闕記在他的名下,何況我還存了個認江城為金陵的私心呢。

《江城子》和《南鄉子》一樣始自花間,但花間畢竟是詞剛剛生長發芽的地方,好只在一個發端,不過你要知道,正是這婉轉幽微難言的情緒為後來的詞境定了基調。人說西蜀美艷,江南清麗,兩地我都愛,心裡喜的是這邊有花間,那邊有尊前,這邊有韋莊,那邊有後主。

《南鄉子》歌曲在唐代本是一隻教坊曲,敦煌卷子中還存有舞譜。《花間》最早看到他二人用這一詞牌填歌詠南國風物,倒符合了《南鄉子》的字面本意。這一曲雖是小令,卻偏生體式最多,長短韻腳都不一樣。《南鄉子》音節頓挫,收放有致,可以表達多種情緒。後來人用《南鄉子》不再限於風光景物的描繪,而多懷人之作,南唐馮延巳又將單調重複變為上下片後,更顯得曲折往複,言短而意長了,喜歡的還是晏小山的這一首:

新月又如眉。長笛誰教月下吹?樓倚暮雲初見雁,南飛。漫道行人雁後歸。

意欲夢佳期。夢裡關山路不知。卻待短書來破恨,應遲。還是涼生玉枕時。

小山詞中多夢,這首雖是閨中思人的老題目,小山寫來卻自有品格。詞品亦人品,就算他再怎麼放低了身段,那是他深自同情,總不妨礙他獨有的風流蘊藉。後來人總說夢中相尋,其實其中也是有典故的,《韓非子》里記載:「六國時,張敏與高惠二人為友,每相思不能得見,敏便於夢中往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山的夢中更是關山阻隔,夢也格外的沉重了。

蘇軾也喜作《南鄉子》,一首詠梅詞極其靈動,詞心就在那「驚飛、微酸」的敏銳處:

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忽見客來花下坐,驚飛。蹋散芳英落酒卮。

痛飲又能詩。坐客無氈醉不知。花盡酒闌春到也,離離。一點微酸已著枝。

《南鄉子》里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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