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思的江南:長相思與憶江南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古詩》中的懷人之作坦蕩真切。不婉轉不委屈,直直地說,我就是如此地思念著你。你也是一樣吧。你的信我放在懷裡小心翼翼,看了太多遍,小心地不讓眼淚落在上面,不能讓字跡迷糊,就象我不能模糊你在我心裡的樣子。《長相思》是南朝的民歌,在樂府中有多首記錄,每首都以長相思開頭和結尾。從樂府到古詩,悲喜哀樂沒有那麼多的遮掩迂迴,誰能飢不食,誰能思不歌?

唐人把民歌編入教坊配詞演唱,長長短短的句子更配合樂曲的起伏,但實在並沒有古詩中來得質樸天然,白也不是這種白法:

長相思,久離別。

關山阻,風煙絕。

台上鏡文銷,袖中書字滅。

不見君形影,何曾有歡悅。

在《長相思》還沒有成為一個固定的詞牌的時候,它還只是一種自由的可供演唱、抒發男女相思之情的歌行體。李白也作《長相思》,但境界一下子大開,兒女情長從來都不是他關注的主題,所以他的詩從來都不會遭誤讀: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高遠是高遠了,卻並不如何摧心肝,懷人之作一變而為思君的詠嘆,也不如屈原來得憂切,沒有真正的入也就沒有真正的出,有些曲調可以擴展喻義,但顯然《長相思》這樣含義明確的用語並不見得適合別有懷抱,還是白居易聰明,《長相思》到了他手裡回到了樂府那條路數上,成就了一首千古好詞: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說實話,我並不怎麼喜歡白樂天的那些新樂府,那裡面有太多說理的味道,同樣反映現實,他就不如杜甫舍己就詩,焚心練字,那是真詩人的境界,而樂天不夠感人,大部分時候他和他寫的詩文是分開的。本來他就信奉作文「當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露出道德警察的面目也就很自然了。比如那句「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我是很喜歡的,但他接著又說「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就很沒勁了,看他在詩歌里告誡女孩子不要為愛情而「淫奔」,以免遭受惡果,看他指責自天寶以來,胡樂、胡舞、胡妝盛行,人心不古,連皇帝也受到了迷惑,以致雅正之樂無人問津,社會風氣遭到破壞,好象不是在讀詩而是在看教科書了。一個時代興起了復古之風,只能說明那不是一個有自信心的時代,要麼社會動蕩要麼死氣沉沉。以復古為名義行改革實質那是另外一會事,但樂天的樂府詩並沒有太多新意,不過求個明白通俗,再來說教就有些讓人不耐煩。

但,這首《長相思》是真的好,通俗到像一首兒歌,如要深情它也有足夠的容量和空間來承載你的憂思,得了樂府的精髓。詩歌終究是用來抒情的,對這樣的句子我基本上沒有什麼抵禦能力,光是音節的抑揚頓挫就讓人泄氣,三字短句本來難以入詩,如若連用一般都表現急促迫切的心緒,而這曲小令卻又意外的悠長低婉,三十六個字,也是雙調詞牌中最短的一曲。自從樂天創製了這個曲調後,後來的相思就有了這樣簡潔經典的表達。

汴水就是隋煬帝開鑿的通濟渠,關於他開通大運河到揚州看瓊花的傳說,是後來人反省歷史的簡單做法,所以汴水出現在詩詞中大多是起個借古詠今的象徵作用,象「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就把隋亡的罪責都推到了汴水上。「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為害亦相和」,「汴水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都是這種思路。而白居易沒有這樣想,在他這裡,汴水負載的只是一個女子無限的相思,而他塑造的月明人倚樓的形象不能不說是後來溫庭筠在《望江南》中那個「梳洗罷,獨倚望江樓」女子的最初原形,而「過盡千帆皆不是」 讓這一形象有了更深刻的人生意味。從此後,汴水也就成了離恨相思的代名詞。從王安石的「汴水無情日夜流,不肯為我少淹留」到蘇軾的「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汴水成了一條感情最豐富的河,它和江南的山連在一起,真箇是水相思山含愁。到了北宋林逋的眼裡,那愁更由吳山蔓延到了對岸的越山。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古時錢塘江北岸屬吳國,南岸屬越國,所以有吳山越山之稱,林逋隱居杭州孤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看他這首《長相思》倒彷彿年輕時有一段過往,總是好事遇阻,心灰意冷。事過境遷,再大的心潮也終於是平靜了。他這一曲雖不見得如何好,但能讓人看到人的另一面,誰也不是生來就是處士神仙的。

《長相思》雖短,又有了老白的開山之作,後來佳作不多,惟到納蘭容若,這一曲才突破局限,化情愁為鄉愁。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像容若這樣的男子縱使他生在北國,他的氣質和文風絕對是承襲江南一脈。隨康熙出巡塞外,風雪聲在他成長的京城並不陌生,那夢裡的家園是哪裡呢?在他的飲水詞中常把海淀、玉泉山一帶的水域風光比作江南,菱荷舟帆,平堤沙岸,十里湖光載酒游,平堤走馬披春風。骨子裡我總把他當了江南才子。

而江南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地方啊,她的折戟沉沙,她的煙雨樓台,她的春花秋月,她的吳音鄉愁。是誰先給江南染上這樣的色彩?以後詞人們憶的望的夢的那個地方可還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那個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依然是白居易,依然是平易通俗的詞句,可你真得承認他的好。只要他不說教,只要他放下架子,這樣的小作不見得當不過《長恨歌》。這個曲調原名《謝秋娘》,是唐武宗時的宰相李德裕為亡妾謝秋娘而作的,李德裕政治上有建樹,詩文也作得好,只是困於當時的牛李黨爭,宦海沉浮很是波折。他的這首《謝秋娘》最大的作用是為古典文學貢獻了謝娘或秋娘這個特指,後人常把自己愛慕的女子稱為謝娘或秋娘。

《憶江南》和《長相思》一樣,起源不在白居易,但卻收功在他,本來默默無名的《謝秋娘》經過白居易點石成金的手,立刻擁有了全然不同的文化意境。六十七歲的白居易在洛陽的香山寺里回憶起當年他在杭州的白堤上植下的桃紅柳綠時,江南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也是他年輕時施展治世才能的地方。晚年的他有向佛之心,卻並無清潔安靜的心,後人多因他蓄妓過百沉溺聲色和對後生的排擠打壓非議他的人品,我覺得他確乎不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骨子裡現時的生活來得更實在,入與出的問題並不曾困擾他。人心人性本就複雜,品德和文才兩相完美的畢竟是少數,對他也沒有過多的感情,讀他的詩詞的時候倒常把他的人不知不覺忘了,那些好處好象天然就存在,這正是他的魅力吧,並不著力,也無痕迹,就象他的《長相思》和《憶江南》,渾若天然。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再回到那個憑欄遠眺長相思的女子吧。溫庭筠用《憶江南》的曲調填了上面這一曲,江南於他總是跟離愁別恨連在一起。如果不局限於此,也大可以為那遠眺的不是一個歸人,他們是《憶江南》也好《望江南》也好《夢江南》也好,江南是白居易的情人是溫庭筠的理想是李煜的家國。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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