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令山河動容的美麗:浣溪沙與採桑子

古時生於貧家的女子,因為要做許多的農事,受不得那許多禮儀的束縛,村前院後,河畔溪邊的忙碌自顧不得許多,其中採桑採蓮、浣紗濯錦更是水鄉女子的本分。晨曦微露的春日,好風融融的午間,一年中最好的時光,勞動的歡愉和豐美踏著自然的節拍,從春到夏,且歌且行。青春的歲月中有著天然的希望和歡樂,何況還有誰家少年在一邊廂不經意地相和,他們多少還是自由的,相比富家女和官宦人家的小姐只能借著到廟裡上香的機會走出家門,勞作中的男女是幸福的,更是美麗的。就像浣紗的她和採桑的她,女兒的美是盛開在田野的花,不開則已,季節一到就是漫山遍野,自己渾然不覺,周圍山光水色已因她們而改變。

還記得那條叫若耶溪的小河嗎?她在這條家門口的河裡漂洗新紗,春光瀲灧,比春光更盛的是她的姿容。初長成即名動鄉野,命運在她微蹙的眉間隱隱閃現,讓乍見到她的范蠡驚心動魄。若耶,若耶,這條溪水的名字彷彿一聲嘆息,為她堪憐堪嘆的一生。水自東流,日日是新。西施踏上的卻是一條不歸路。

你讓我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去,愛上他,然後殺死他。家國是你們的事,我又能得到什麼?

每個為她嘆息的人,未嘗不是在表面的憐惜感慨之後藏著隱隱的輕蔑,她到底不再是純潔的好女子,這裡的關鍵是她為夫差生了子並愛上孩子的父親。但男人是最要面子的,他們津津樂道的是其中的計謀、其中的傾軋,那些卧薪嘗膽和成王敗寇。血流成河,山河易主。西施是其中最紅的血,雪一樣白的新紗上刺目的艷,點染江山。

就這樣一直傳唱,直到唐,樂師將她的故事編成曲,仍然是坊間最受歡迎的戲,一如今天我們在屏幕上不斷看到的那樣。一點沒變。

詞為詩餘。說詞初為可歌的詩,是有道理的。否則無法解釋後來那麼多的詞牌名原來都是唐五代時期的教坊曲名。《浣溪沙》、《採桑子》都如是。

晚唐一個叫韓偓的人,作《香奩集》,基本上可歌可唱。多以女性生活為題材,綺艷、輕靡,且「男子作閨音」,具有典型的詞體特色。不僅體現了晚唐的審美風尚,而且成為後代詞人借鑒的重要對象,《浣溪沙》最早亦出現其中。

宿醉離愁慢髻鬟,六銖衣薄惹輕寒,慵紅悶翠掩青鸞。

羅襪況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玕,骨香腰細更沉檀。

詞曲極艷,卻也空落。見花不見人,算不得好詞,但從中看到後來對溫庭筠等人的影響,精美深幽初顯端倪。

《浣溪沙》在詞牌中算是異數,不似大多數的長短句。它句式整齊,音節明快,三句一片,朗朗疏落。才味到好處,卻已戛然而止,常常有言盡而意不盡的低徊悵然,我以為是從詩變體為詞的典型。

《浣溪沙》可能是唐教坊曲中最流行的樂曲之一,關於這點,從蘇軾翻新張志和的《漁歌子》就可以看出。蘇軾愛極了張志和的這首小詩,說它「語極清麗」,但惜它不符曲度,不能更好地傳唱,於是,「加其語以《浣溪沙》歌之」:

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新詞比老詩更多了一份蘇東坡獨有的洒脫和樂天。不獨是一人獨樂,而是化一人為眾人,清麗淡雅中多了欣喜歡然。

《浣溪沙》是唐宋時期被填寫的最多的詞牌,成百上千,歷來名人佳作亦不勝數,其中翹楚要算晏殊: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清人納蘭容若的那首「誰念西風獨自涼」。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斜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納蘭詞情真意切,平實如話,卻直抵人心。悼亡詞在他手上算是言盡情盡,絕地花謝,再也翻不出新花樣了。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不能深想。彷彿一個人中了無影掌,受的是內傷,外表看來完好無損,內心裡已是肝腸寸斷。當時,當時,有多少時候命運允許我們回到當時,所以至尊寶一句「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會撼動那麼多人的心扉。

還是容若,卻要說到《採桑子》了。喜歡上「採桑子」的靈動婉轉也是從他開始。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這一闋像極了容若的自畫像。相國公子,心性高潔,落落寡歡。愁心漫溢,恨不能收。卻也是情發無端。

《採桑子》三個字有煙雨江南的清新和嫵媚,雖是小令但節奏感極強,簡勁中有纏綿。特別是李清照在末句加字變為「添字採桑子」,再二三句用疊句後,更有一唱三嘆的迴腸盪氣,讓人驚艷。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有時想這樣的愁緒蔓延,不加節制似乎不合了「採桑子」本身清新歡然的春色,那應該是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喜悅,是一個新的剛剛開始的世界,美得天然去飾。就像她的來處,漢樂府《相和歌辭》里《陌上桑》中的秦羅敷。「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貌美如花,人見人愛,與使君鬥嘴一段透著少女的天真和嬌縱,而使君亦是君子,只是因為你生得美啊,你不肯展顏,我也只是喜歡。我願意這樣簡單地理解這首樂府,羅敷的美有了田野上春天的桑樹作背景,縱使她已為人妻,依然有天真純潔的可愛,何況我更相信狡黠的女孩子並沒有一個四十齣頭的太守丈夫,她只是說些大話氣氣那個使君,而她也不是穿金戴銀的貴婦,只是陌上盛開的一朵迎春花。

一首古樂府綿延流轉演繹出長長短短的牽念,成就了無數好詞。後來樂師們截取大麴中的一篇單獨填詞演唱,大麴成了《採桑子》。後來也有把《採桑子》叫《羅敷媚》的,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倒喜歡它另外一個名字《醜奴兒》,有村姑配傻小子的質樸可愛。

關於《浣溪沙》和《採桑子》蘇軾也作過一些有趣的文字,他用他喜愛的《浣溪沙》填過一組詞,描繪的是他在徐州當太守時遇到的一次嚴重的春旱。作為當地長官他到石潭祈雨,後來雨終於來了,他再去謝雨。沿途看到一派雨後風趣生動的春日景色。其中第三首這樣說: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卧黃昏。

這裡蘇軾自比使君,穿著茜草汁兒染就的紅羅裙的農家女子為了一睹他的尊容,匆匆地在臉兒上抹上胭脂,嘰嘰喳喳擠在門邊向他張望。好個自得的太守,向他張望的女孩子也有羅敷一般的可愛。

年年才到花時候,風雨成旬。不肯開晴。誤卻尋花陌上人。兩個以美貌著稱的鄉間女子,她們的名字借著那些千載之下仍日日如新的詩句,在寂寞的夜裡和我們相伴。春夜的雨絲,細細的蠶聲,聞得到田野的氣息,尋花人若真的憐花,就讓花兒自由地開放凋謝吧,這一季的生命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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