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花秋月何時了:虞美人與沁園春

夜晚不可避免地來臨了,這是楚王和虞姬的最後一夜。他們的故事從這一夜開始也在這一夜結束。而她已經跟隨了他七年。

從他在吳中揭竿而起,他的英武就成了她一生的魔障,她籠罩在他奪目的光芒下,心甘情願地跟隨著他。看他在新安殺了二十萬秦兵,看他在洛陽燒了秦宮,大火三月不熄,看他追殺了楚懷王,眉毛都沒有皺過一下。可看到部下生病,他會難過得流淚,他在鴻門執意不殺劉邦,在廣武楚漢對峙,他居然像個天真的孩子對劉邦說,因為我們爭鬥天下,百姓不得安寧,不如我們兩個單打獨鬥,一決雌雄如何?後來簽訂了鴻溝之約,他馬上放了他的老父和老婆。他奪了咸陽秦宮中的無數美人,但把她們都分給了那些各懷心腹的諸侯。

唉,他是人是魔?虞姬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搞懂過這個男人,南征北戰中他只帶著她。是因為她美嗎?對,她不僅美還會舞劍,一邊唱一邊舞,歌是楚地自小就唱熟的曲調,詞是她每次臨場發揮的即興之作,而舞更是隨心而動,一柄越女劍讓她舞得英氣勃勃,纏綿跌宕。他愛她舞劍,常常在一場場激烈的戰鬥後讓她舞劍給他看,有時他會在大帳閃爍的燭火中,在虞姬的歌聲中沉沉睡去,微微捲曲著身子,手裡還抓著一把金縷小刀。他是那麼年輕,蓬勃的生命力,不熄的火,那樣一種紅色,壯闊簡單到沒有雜色,他的身上有天生的貴族氣。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裡,戰鬥就是他的目標,他只需要一場接一場的勝利,他為戰場而生也為戰場死。

哎,虞姬,你再為我舞一曲吧。反正你聽外面已儘是楚聲。他們唱的是羅敷曲還是越女歌?還是我來唱吧,虞姬,我為你唱垓下歌。他歌她和,劍風凜冽,歌聲凄愴。突然,飛旋的軟甲中殷紅的血如桃花綻放,虞姬是秦末戰亂中突如其來的一抹紅,點綴在血雨腥風之中,盛開旋即凋謝。英雄美人的故事樣本就此定型。

唐人照樣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故事,照例是教坊里常演不衰的保留曲目。太平歲月人們忘記痛苦的過程總是很快,帝王也願意看到這樣的前朝演繹,表面上是替天行道的天賦皇權,私底下未嘗沒有把自己比漢王,跟他比誰更狠,劉邦還只是在危難中置老父和老婆不顧,把兒女推下車,而太宗可是親手殺兄屠弟。他們目標明確,絕不會心慈手軟,楚王,不過是笑談。你沒有成王,那麼多人白殺了,虞姬也是白死。

《虞美人》早先有三種曲調,後來以李煜那首著名的「春花秋月何時了」為韻體正聲,因為太有名了,這一曲也被後人叫作《一江春水》。想來當年樂人們演唱霸王別姬那一幕時一定是頓挫生姿,纏綿悠遠,才會有這樣長短錯雜,促節曼聲,音律起伏,汪洋恣意的曲調,這樣的曲調只合等著後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無窮無盡之思。後來蘇軾有一首《虞美人》,其中就受到了後主詞中愁似東流水的影響,而更翻新意。

波聲拍枕長淮曉,隙月窺人小。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於淚。誰教風鑒在塵埃?醞造一場煩惱送人來!

歷史總是不斷的循環往複。劉邦建立的大漢朝經過王莽亂政,光武帝復興,直至東漢末年,天下再次大亂。亂世中英雄再次出世,這次不光是項羽劉邦兩個人的戲了,你方唱罷我登場,洗去血腥屠戮,屍流成河的底色,我們津津樂道其中的故事,稱之為精彩、生動。那個被曹操挾持以令諸侯的漢獻帝像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子,淹沒在那個群英薈萃,風雲變幻的時代。他可憐的少年青年時代在奔波與屈辱中渡過,生命中惟一愉快安靜的日子是跟一個叫「沁園」的地方連在一起,跟一個叫伏壽的女子連在一起。

沁河穿越太行山,與它東邊的丹河突然邂逅,擁抱在一起,孕育出無垠的竹海,在修武一帶,扯起長江以北最壯闊的竹林長幔。當年漢明帝劉庄帶著女兒劉致從洛陽來游竹林,見這裡竹陰蔽日,公主流連忘返,明帝就在沁河旁建了一座園林,賜名沁園,同時封劉致為「沁水公主」。東漢初年的幾位皇帝大多仁厚,那時的漢宮中有一種歷朝歷代從未有過的溫厚和瑞之氣。可惜,這樣的盛況也只是曇花一現,識理賢明的皇后陰麗華和馬明德最怕出現的外戚干政和宦官當道的局面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公元一九六年四月的一天,豫北大地微風輕拂,麥穗初黃。遠遠駛來一輛牛車,車上坐著兩個少氣無力的少年,那是獻帝和伏壽。這時的漢獻帝,已經十六歲了。二十歲的伏壽,美麗而憔悴,她緊緊地摟著她的表弟皇帝。小皇帝被董卓逼出洛陽流落在外,已經一天半沒有吃飯了。突然,他們眼前一亮,沁園到了。這個美麗的栽滿了翠竹和梅花的園子曾一度被外戚竇憲奪去,到這時已幾易其主。可現在這裡是他們最好的棲身之地了。這是他們成婚以來最安全輕鬆的日子,皇帝身體強健起來了,皇后也懷孕了。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小皇帝也不是一味沉緬,他是一個有志氣的年輕人,下決心要除掉曹操,伏壽始終是他有力的支持者,這裡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和氣節。事敗後,伏皇后被關進大牢,幽閉而死,而獻帝從此不再與曹操對視。個人的命運在歷史洪流的裹挾下滾滾而下,現在我們說那是歷史的選擇,古人說是天意。這天意究竟在哪裡,冥冥中沒有人知道,誰比誰更適合更恰當永遠沒有比較,無從知曉。

沁園的春天依舊年復一年,可人卻再也不復歸來。這裡還曾經是著名的「竹林七賢」飲酒下棋,撫琴長嘯的地方,自然成了歷代詩人發懷古幽思的好去處,後來唐人有詩詠沁園,韓愈就有「從今沁園草,無復更芳菲」的句子。

最早用《沁園春》填詞的是北宋的張先,就是那個寫了「雲破月來花弄影」的郎中,可是他這首《沁園春》用典過多,有些曲折難懂。

倒是蘇軾有一首,清新婉轉十分可人。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也不須驚怪,沈郎易瘦;也不須驚怪,潘鬢先愁。總是難禁,許多魔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後會悠悠。 凝眸。悔上層樓。謾惹起、新愁與舊愁。向彩箋寫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書郵。料到伊行,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須知道,□這般病染,兩處心頭。

有人說這是蘇軾早期學柳永留下的痕迹,實是一個多情少年。《沁園春》的曲調韻味疏朗,格調開闊,讀起來錯落多致,意韻徘徊。但後來有政治詞家以豪放氣勢入詞,抒發激越情感,是國人都非常熟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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