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仙如佛的大唐音樂劇:菩薩蠻與破陣子

唐宣宗李忱是唐朝最後幾個皇帝中極富傳奇色彩的一位,從他繼位到唐滅,不過短短的六十年,但他很有些作為。李忱是憲宗的第十三個兒子,在皇族中雖然輩分不低,是當時皇帝武宗的叔父,但因為母親出身低微,從小就受歧視,痴痴獃獃,還曾被武宗扔到糞坑裡戲弄。陰差陽錯中李忱被當權的太監立為新皇。沒成想這個傻皇帝原來一直是裝傻,上台之後整肅朝綱,虛心納諫,打擊藩鎮,使衰敗的晚唐迴光返照,儼然再顯了一段貞觀氣象,哪怕只是彷彿的。是冥冥中上天也不忍看著盛唐氣象就此消亡吧。如一點最後的餘音劃破長安城濃重的雲層,宮殿里又響起霓裳舞曲,梵音鼓樂,這其中就包括那曲著名的《菩薩蠻》。

安史之亂後,開元、天寶年間四方來朝、歌舞昇平的盛況已不復現。但大國的威儀和燦爛美妙的文化依然強烈吸引著西域各國。除了進貢的珍寶、地方土產以外,那時唐皇們更喜歡的是具有濃郁異域色彩的歌舞,胡舞胡樂是從宮廷到坊間最流行的樂舞。我不知道宣宗是否也有他的祖上——風流玄宗一樣的愛好,玄宗當年不僅自編自演還建了一個皇家音樂學院培養歌舞人才。大中初年,出身凄涼的他在大明宮裡看到女蠻國入貢的舞蹈《菩薩蠻》時,心中也一定湧起過無數感慨。據史書記載,那一舞真箇是流光溢彩,落英繽紛,梵音渺渺,如仙如佛。那些來自西域的女子,身上塗抹了香油,瓔珞珠鏈當衣,脖子上掛著長長的花朵串起的花環,長發用金冠高高束起,簡直就如世俗畫像中的菩薩一般。舞隨樂起,異彩紛呈,舞隊一出,如佛臨世,一定也會有類似我們現在看到的《千手觀音》的造型。如此盛況不是空前,也是絕後了。

《菩薩蠻》是一個禮佛的舞蹈,同時也是一個表演性舞蹈。宣宗痛恨武宗,處處反其道行之。武宗滅佛,宣宗一上台就宣布重建佛寺,本來佛教在中唐就已經進入了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眾多的寺院和僧眾有著唐朝中國特有的世俗喜慶的熱鬧,僧人們在念經說法的同時也在想方設法滿足那些聽眾香客的要求,積极參与歌舞演出,寺廟道場實際也是戲場歡場,像《菩薩蠻》這樣又美艷又莊嚴的樂舞正是那個時候普通人心目中可親可愛的佛的形象,一如我們在壁畫中看到的飛天和唐仕女圖——佛界和生界最完美的結合。

想起小時候看的印度歌舞片,從《大篷車》到《阿育王》,好萊塢的夢幻場景中,那華美的場面,紛飛的舞裙,玲瓏的珠翠,舞娘漆黑的眼眸,眉心鮮紅的硃砂,配合上曼妙的舞姿,奇異的音樂,怎麼看怎麼美。據說印度教的主神之一濕婆大神就酷愛舞蹈,歡樂悲傷時都喜歡跳舞,所以也被稱為舞蹈之神。在我心中,《菩薩蠻》這樣的舞蹈就該像印度歌舞中那自由性感奔放的場面,帶著些憂傷的宗教氣息,這樣的美與魅不要說現在,在當時也是讓人覺得新鮮而刺激的,好在那時的我們有著足夠健康的心智與體魄去接受那種美。可想而知《菩薩蠻》想不流行都不行,自有文人給它配上詞在坊間傳唱,唐五代時期一直也是最流行的詞牌名。

有點疑惑的是李白的那首《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這闕詞被後人視為詞體的發端之作,推崇李白到了完全不講原則的地步,說他是詩仙不夠,還是「百代詞典之祖」。也許《菩薩蠻》一曲玄宗時就已傳入中土,只是那時候奇樂太多,它不顯著也有可能,但心底還是覺得《菩薩蠻》應該從溫庭筠和韋莊算起: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溫庭筠此闕精美濃麗卻並不生動,徒如一隻「畫屏金鷓鴣」沒有生命,用葉嘉瑩的話來說,這是唐五代詞興起時的特點,到了韋莊的那五首著名的《菩薩蠻》,詞已是一曲清麗婉轉、充滿生命和感情的「弦上黃鶯語」: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敦煌曲子詞中亦有《菩薩蠻》,用了這種曲調述說了一段最人世的男女之情,就是那首「枕前發盡千般願」,也算得了曲中真意吧。很多由西域傳來的教坊曲因為名稱艱深或不雅後來都被改了名字,《菩薩蠻》倒沒有,這名也透著可喜可親的色彩和一股不管不顧的任性。

在教坊曲中跟《菩薩蠻》相對應的完全另一種風格的,應當要算《破陣子》了。讓我們再回到當初,回到那個海納百川,風華絕代的當初,看看那個激動人心的年代。

大唐雅樂融南樂北樂於一體,協調「吳楚之音」和「周齊之樂」,引進龜茲、天竺、西涼、高麗樂等,開盛唐音樂風氣之先的《秦王破陣樂》就充分體現了這種聚合四方雄渾蒼茫的氣勢。這是一部初唐真正的交響詩音樂劇,著名的歌舞大麴。主要是歌頌太宗的英勇戰績,太宗親自設計舞陣,命樂工穿上鎧甲持戟練習。奏樂起舞是,「擂大鼓,雜以龜茲之樂,聲震百里,動蕩山嶽」。每每看到這裡,太宗都會離席,忍不住要與眾人共舞。那樣的場面一定讓人熱血沸騰。後來就有人把其中的樂段填上詞演唱,開始是長調名《破陣樂》,再後來取其中更短章,名為《破陣子》,「子」就是指短小罷了。

可惜二百九十個年頭之後,這個最令人懷念和追想的朝代還是結束了。鼓聲陣陣,破得了千重敵,卻破不了自己的命運。南唐曠世才子李煜一曲《破陣子》代多少亡國之君宣告了自己最無奈的結局: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彷彿是一個諷刺,李煜的宮殿上肯定從來不會響起西樂大鼓之聲。不過仔細想來,除了嘆息還是只有嘆息。誰能跟自己的命運決裂?誰能破得了世間千重迷障?紅塵滾滾,人心惶惶,有一顆赤子之心的後主如一個無辜的孩子,破了他的國,留下來一個千古詞家。

最後還是再錄一首辛棄疾的《破陣子》吧,這是我印象中詞義與詞牌名熨貼配合得最完美的一闕了: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