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話說秦鍾告訴賈珠,說夏金桂知道張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虛的緣故。賈珠忙問道:「他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么?」秦鍾道:「我也問他來,他馮說他知道,就離青樓不遠有一座關帝廟,這位崔相公就在廟裡住著呢。」賈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為這件事直躊躇了一夜,誰知道又有這麼湊巧的事呢?你說說,老馮他昨兒晚上還說他們那一口子總沒接見客,今兒才頭一夜,可就招承出認得崔相公來了。」秦鍾笑道:「我看他那個樣兒,就讓他不認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貨兒。」賈珠笑道:「俗語說的好:『香油調苦菜,各人心上愛』,只要老馮各人愛罷咧,給咱們什麼相干呢?他昨兒高興,說今兒請咱們到城外望湖亭樂一天,到底是順嘴兒說的謊啊,還是當真呢?」

秦鍾道:「是當真的請呢,過會子打了二鼓,他還到衙門裡來伺候著姑老爺,籤押了文書,約會了咱們爺兒兩個,一同出城去呢。今兒一早就雇了轎子,把他們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等候著,又差了家人備辦酒席去了。」賈珠笑道:「罷了,既是他真心實意的請咱們,咱們也別辜負了他的美意。你一會兒出去告訴潘又安,教他把咱們家的轎車子套上預備著,等老馮來了,我們一同坐上車出城,好不好呢?」秦鍾答應著去了。

賈珠叫過小廝來,打開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來換了,又取了一封銀子,教小廝帶著,以預備賞賜。不一時,林如海籤押已畢,回了後堂。賈珠便稟知了林如海,出城閑玩。林如海不好攔阻,只說:「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賈珠答應了,便帶了秦鍾走出儀門,早望見馮淵在那裡等候。三人一齊上車,車夫趕起,出了轅門,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賈珠在車上問馮淵道:「老馮,你昨兒說你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他可又是從那裡認得崔守備的兒子來呢?這不是你給他混充正經人呢么?」馮淵笑道:「閻王爺說他生前邪淫,所以才罰入青樓的。你想天下有個邪淫的黃花女兒么?不過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說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實跡來罷了。我是因愛他的人物兒還很俊,所以要買來做妾,也不過是取樂兒的意思。聖人云:『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說著,秦鍾大笑道:「馮大哥,你這句話真說的很是。明兒日後他又看上了我們兩個人,也那話兒起來,你可又該說『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了,你真是個君子哉!」賈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馮,你別理他,你說你的罷。他到底怎麼認得這姓崔的呢?」馮淵笑道:「昨兒晚上,我便細細兒的盤問他,誰知這位崔公子竟是個正人君子。他說他原是為義憤而死的,斷不肯妄貪花柳,只因找不著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樓來訪求。他只給我們那一個見過一面,敘了敘家鄉住處,以及他尋妻的原委,並沒一點兒別的勾當。」賈珠道:這麼說起來,這位崔公子竟是個可交的朋友了,咱們務必給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們到瞭望湖亭先吃了早飯。秦鯨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關帝廟找找這位崔公子。我們慢慢兒的喝著酒等你,若找著了這個人,一來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來早結了我們的疑案,一舉而兩得,你說好不好呢?」馮淵、秦鍾都道:「很好。」於是三人一路同車共話,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暫且不表。

再說寶玉與柳湘蓮在大荒山茅屋內用功。寶玉自從蓄髮以來,又已半年,漸次可以帶上束髮紫金冠,便不減本來面目。

柳湘蓮道:「寶兄弟,你竟是仍舊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

寶玉笑道:「我在這裡,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呢。又惟恐怕使不得,還有些兒猶豫。柳二哥你既這麼說,可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說著,二人正在大笑,只見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來了,湘蓮、寶玉忙起身迎接,進來坐下。

渺渺真人道:「寶玉自留髮以來,到了此刻算是『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境界,再等一年之後,方是『貧而樂,富而好禮』的時候呢。」茫茫大士道:「再一年之後,你們便當歸還芙蓉城去了。現在芙蓉城中,王熙鳳、尤三姐、鴛鴦三人都到酆都城尋訪老太太去,尚未回來呢。」寶玉道:「請問師父,芙蓉城中現有多少人,怎麼只這三個人赴酆都城去,畢竟尋訪著了老太太沒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現在有十二釵,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鳳、尤二姐、尤三姐、鴛鴦、香菱、晴雯、金釧、瑞珠十二人。鴛鴦因殉主而死,來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痴情司』事。鴛鴦原為老太太而死,不見故主心何能安?王熙鳳又奉元妃之命,訪求祖母,故二人同行,復邀尤三姐作伴。現已訪著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里相聚呢。」寶玉道:「鴛鴦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誠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蒙祖母愛視恩憐,反不如鴛鴦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於九原,弟子亦何顏立於人世乎?」說罷,流下淚來。渺渺真人道:「寶玉合當赴冥去見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會熙鳳、鴛鴦,得悉別後情事。湘蓮作伴同行,也可與尤三姐相會,並須傳語三人,芙蓉城中皆各有專司,未便久羈冥境。」

寶玉、湘蓮道:「弟子們都還沒『從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黃泉不能往返自如呢?」茫茫大士道:「你們雖功夫未到,已非『吳下阿蒙』了。我們同你下山,指引你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戀,一兩天便可回來。他日仍須再到塵寰,另有因緣了結,此時未便預言。今日已遲,明早下山去罷。」湘、寶二人答應了,吃過晚飯,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領了湘蓮、寶玉二人下山,穿雲入霧,行走如飛。湘、寶二人跟隨著,步亦步,趨亦趨,宛似騰雲駕霧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人心下大喜,走了一個時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離陰陽界不遠,你們只向北而走便是。我們先回山去了。」湘、寶二人看著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來。

行不里許多路,早看見一座牌坊,上寫著「陰陽界」三字。

湘蓮、寶玉二人點頭道:「想必過了這個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於是,二人過了界牌坊,便見陰風慘慘,旭日無光,又走了一個時辰,看見路旁有個飯店。二人便進去打尖,以便問路,叫過店小二來,問道:「你們這裡離酆都城還有多遠兒?

「店小二道:「我們這裡離城十里,叫做十里鋪。」湘蓮向寶玉道:「方今暮春天氣,花明柳媚,咱們只顧一路賓士,總也未能觀玩。今兒業已離城不遠了,咱們何不緩步遊行,也看看他們幽冥的景緻,可與陽世同不同,不知你看著可怎麼樣呢?」

寶玉道:「很好。」因問店小二道:「你們這裡可有什麼景緻可逛的去處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爺,我們這十里鋪原是個小地方兒,那裡有什麼景緻呢?惟有離城三里,向南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裡有一個望湖亭,前臨大湖,後通街道,楚館秦樓樣樣齊備,算我們酆都的第一勝境。二位爺橫豎是要進城去的,不過多繞點子路,也就可以逛逛了。」湘、寶二人大喜,遂算還了店帳,一路緩步而行。

不多一時,早望見城闕巍然,向南果有一條岔道。二人遂由岔道過去,又走了有一里多路,果見一座大亭,匾上橫書「望湖亭」三個大字。前面一道長湖,碧水澄清,新荷疊翠,十分幽雅,又見亭邊茶坊酒肆,碧幌青簾。亭上設著幾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飲酒的。湘、寶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揀了一張乾淨桌兒,對面坐下。走堂的見了,忙送了兩碗茶來,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無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類。

二人正在吃茶閑話,忽聽一陣琵琶弦索之聲,悠揚入耳。

寶玉手拿著茶杯,側耳聽去,不覺聽的出了神。湘蓮笑道:「我們久離塵市,不聽此聲已經好幾年了。寶兄弟,你怎麼今兒又動了凡心了么?」寶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樂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兒這亭,前臨大湖,竟彷彿有琵琶亭的景況。又聽見有琵琶之聲,就不覺有感呢。」湘蓮正欲答言,忽聽歌聲婉轉,迎著順風,字句真切。但聽得唱道: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碰的銀燈噹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台。

那一種清脆柔膩之聲,動人魂魄。湘、寶二人不覺相視而笑。

正不知琵琶歌曲聲自何來,方欲尋究,卻見走堂的掇了一碗熱騰騰的釀鴨子上來,轉過屏風而去。

寶玉便從屏風縫兒里望後一張,只見後面還有三間正房。

房裡走出一個小廝來,把走堂的掇的接了進去。那走堂的便依舊退出回來,寶玉便點手兒把他叫到跟前,問道:「這後面的屋子,也是你們的么?」走堂的道:「正是。這亭子原是官的,我們不過借著賣茶。這後面的房子乃是我們店裡自己蓋的,以備安寓來往客商的。今兒是我們這裡的一位馮先生,在這裡包整酒席請客呢。」寶玉道:「剛才兒聽見琵琶響,就是後面屋裡彈的么?」走堂的道:「可不是呢。」寶玉道:「可是什麼人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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