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絳珠宮黛玉悟天機 太虛境警幻談因果

話說林黛玉自那日屬纊之後,一點靈魂出殼,亦不知其死,出了瀟湘館,悠悠蕩蕩而行,四顧茫茫,不知身在何所。心中正然驚疑,忽聞迎面有鼓樂之音,綉幢翠蓋飄飄揚揚而來。只見女童數輩上前稽首,內有一人,明眸皓齒,鬒髮垂髫,笑問道:「姑娘可好?相別數載,姑娘可還認得我么?」黛玉聞言,細視其人,十分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乃問道:「你是誰啊?好像在那裡見過你似的?」那人笑答道:「我是服侍太太的丫環金釧兒,姑娘如何就忘了呢?」黛玉聞言,不勝驚疑道:「你不是那年投井死了么?如何又在這裡,這是什麼地方?」金釧兒答道:「此處名為太虛幻境,乃天仙極樂世界。我們奉警幻仙姑之命,伺備彩轎,特來迎接姑娘。」黛玉又道:「我並不認得什麼警幻仙姑,接取我何緣故?」金釧兒道:「此乃天機,見了警幻仙姑自然分曉。」

說著,只見幾個女童抬過彩轎,金釧兒攙扶著黛玉坐好,四個女童抬起,行走如飛。前面綉旂引路,翠帶飄揚,鼓樂喧闐,十分熱鬧。黛玉坐在轎中,心下狐疑。低頭一看,只見自己華冠綉服,並非家常打扮,悄然驚悟:莫非我身已死?回想卧病時,焚詩燒稿,與紫鵑悲慟之事,又不知寶玉果真娶了寶釵,目下是何光景?眼中不覺流下淚來。忽又一轉念想道:我生來薄命,父母雙亡,依靠外祖母家。雖然老太太十分疼愛,到底不比自己家中。寶玉既然負心,更復何望,死了倒也乾淨。

既有鼓樂接引,自必是天仙福地,且看他們把我抬到那裡!

一路行來,遠遠但見一個石頭牌坊,玲瓏剔透,上面橫書斗大的四個金字「太虛幻境」。又有一副對聯云: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金碧輝煌,上面一匾,橫書四個金字云:「孽海情天」。又有副長對聯,寫道: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黛玉看罷,心中詫異道:這麼一個極好的所在,如何題出這樣的話來?正然尋思,只見轎走如飛,轉過宮門後面,又有一座牌坊,上面橫書著「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也有一副對聯,寫道:假作真來真勝假;無原是有有非無。

黛玉看畢,又想道:此處匾聯的話語,卻如何與前面的大不相同?正不如是何意見,但又見轉過牌坊,也有一座宮門,上面橫書一匾,大書「福善禍淫」四個金字,也有一副長聯,寫的是:過去未來,莫謂智能賢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黛玉看畢,正在沉吟玩索間,忽見前面別一洞天:宮門高聳,殿閣巍峨,十分都麗。轉過兩層,便是一垂花門,進了垂花門,只見兩旁游廊,層欄曲榭,院中間白石欄內種著一叢仙草,一縷幽香沁人心髓。抬轎的女童落下轎來,只見正房中珠簾響處走出一個麗人來,笑容可掬道:「姑娘到了。姑娘可好么?」黛玉細視其人,長眉秀項,笑語嫣然,不禁驚喜道:「你不是晴雯姐姐么,怎麼也在這裡?」晴雯答道:「說來話長,請姑娘進宮,慢慢的細稟。」說著,搶步上前,將黛玉攙出轎來。這裡黛玉手扶著晴雯,輕移蓮步,走進宮門。但見金碧輝煌,耀人眼目。錦裀、繡毯、翠幕、珠屏,迥非人世所有。正中一座榻上放著一張小炕桌,紫檀雕刻,極其精工。桌上放著一個小小金爐,不知焚著什麼香,旁有一盤佛手,金色爛燦,異香撲鼻。金釧兒先將引枕靠背挪好了,讓黛玉坐定,遂又捧上香茶。

只見十數個仙女,俱各丰姿秀曼,羽衣蹁躚,上來參見。

方才跪了下去,黛玉立起身來,忙命晴雯攙他們起來。眾仙女道:「娘娘今日初歸,理應叩賀的。」黛玉聞言暗忖:我是個女孩兒家,他們如何把我稱起娘娘來了?忙問晴雯道:「姐姐,你說此處到底是什麼地方,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你與金釧兒怎麼也在這裡?」晴雯笑道:「此乃天仙清虛之府,名曰太虛幻境,此宮名為絳珠宮。前殿有一位警幻仙姑,善知過去未來之事,我前日來時,也是蒙他接引的。當時他對我說過,姑娘是什麼絳珠仙草,寶二爺是什麼神瑛侍者;我們的三位姑娘和璉二奶奶,都是什麼薄命司的仙姑;又有什麼金陵十二釵的冊子,我與金釧兒都是副冊上有名兒的,其中的精微詳細,我們也參解不透。姑娘今日初到,身上未免勞乏,俟歇息一夜,他明日必來拜賀的,那時姑娘當面問他底里,自然明白的了。」黛玉聞言,點頭嘆息道:「原來如此!」

正欲往下問時,只見金釧兒稟道:「警幻仙姑差人送仙丹一粒、仙酒一瓶、仙果二盒、肴饌四品。」黛玉向晴雯笑道:「我尚未奉謁仙姑,反蒙惠賜先施,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如何是好?」

晴雯道:「仙姑的美意,姑娘領受才是。」黛玉聽了,點點頭兒。於是,晴雯率領眾仙女將禮物收下,發付來使去訖。

金釧兒道:「姑娘遠路勞乏,只怕也餓了,可將送來的酒果吃些兒,過會子只怕警幻仙姑就來,也未可定。」黛玉笑道:「俗雲『行客拜坐客』,那有反勞仙先來之理。我們吃些點心,先去奉謁仙姑才是正理。」

晴雯遂令眾仙女將酒果肴饌擺上來,杯盤羅列,真是上界仙品,都不知何名,但覺香美異常。黛玉此刻也覺肚中飢餓,遂將仙丹一粒用酒溶化,吃了下去,又吃些酒果之類,覺得一縷熱氣自湧泉直達泥丸,精神頓長。乃笑向晴雯道:「我往日不大會吃酒,吃一半杯就覺頭暈。今日這酒倒吃了三杯,不但不醉,反覺長起精神來了。」晴雯聽說,細將黛玉端詳了一回,不禁狂喜道:「姑娘的面色,全然不是當日病弱的樣兒了,真真的牡丹、芙蓉也無此嬌艷,越顯出眉梢眼角的丰韻來了。若能教我們寶二爺看見,還不知樂成個什麼樣兒的呢。」黛玉笑道:「你這個丫頭,怎麼耍笑起我來了。」晴雯笑道:「姑娘不信,等我取鏡子來,姑娘自己照一照就知道了。」說著,回身向裡間取出一面把兒鏡子,遞與黛玉。黛玉接來,自己照了一照,心中也自歡喜。於是,漱口吃茶畢,向院中閑步一回,看了一回絳珠仙草,這才吩咐女童們伺侯拜謁仙姑。

只見四個女童抬進轎來,黛玉問道:「此處離仙姑的住處有多遠?」眾仙女回道:「就在兩座牌坊的中間那個宮便是。」

黛玉道:「如此說路也沒多遠,此處又無閑雜人往來,我們正好步行,玩玩仙景豈不有趣。晴雯姐姐,你在家裡照應,只教金釧兒同仙家的幾位姐姐跟了我來。」說著,便輕移蓮步走出宮門。但見一片青苔白石,毫無半點飛塵,四面玉宇瓊樓,高插九霄雲漢。迤邐行來,但覺身輕步健,氣爽神清,乃笑向金釧兒道:「警幻所贈的仙丹大有意思。我往日在家,時常害病,從瀟湘館走到怡紅院就喘的受不得了。今日走了這些路,反覺得腿上有勁兒似的。」金釧兒道:「可不是呢,那年我跳了井之後,不知怎麼就糊裡糊塗的到了這裡,肚裡的水漲的實在受不得了,滿地打滾。也虧警幻仙姑給我灌了一粒仙丹,沒多一會的工夫,那個水,除嘴裡吐的不算,底下就像撒尿似的直流出來,可惜將太太賞的裝殮--還是寶姑娘穿過的一條桃紅灑花中衣--全濕透了,還把我媽給我費著心兒扎的一雙滿幫子四季花的鞋兒也糟蹋了。後來我就蘇醒過來,覺得眼明耳亮,心內清爽,十分感激。只是糟蹋了衣裳,我心疼的什麼似的,我反倒埋怨起來說:『仙姑,你老人家既是慈悲救人,如何連個救人的法兒也不知道呢,我往常間聽見人說,有投河跳井的,總是打撈起時將人倒控起來,肚裡的水都從嘴裡流出來才是,你怎麼灌了我一丸子葯,水都從底下撒了出來,糟蹋了我的褲子、鞋兒,難道教我在這裡光著屁股、精著腳過日子嗎?』說的仙姑沒了法兒,照樣兒賠了我一條小衣、一雙鞋兒。我如今現穿的不是嗎。」一席

話說的黛玉用手帕子握著嘴,嘻嘻的笑起來道:「難為你這個丫頭,虧你嘴裡說得出這些話來,也太不害臊了。」

金釧兒正欲回答,只聽迎面有人說道:「那不是林姑娘來了么?」黛玉抬頭細看,只見迎面有一個丫頭,跟隨著一個麗人冉冉而來。」忙問金釧兒道:「前面來的就是警幻仙姑么?」

金釧兒也仔細一瞧道:「這來的不是仙姑,是咱們東府的小蓉大奶奶。」黛玉道:「原來他也在這裡,可謂『他鄉遇故知』了。」說著,只見秦氏等已到面前,笑容可掬的問道:「姑娘可好?幾年沒見模樣兒越發標緻了。我今兒聽見姑娘的駕到了,趕著請安來了。不知姑娘又往那裡去呢?」黛玉拉住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你這幾年可好?我竟不知道你也在這裡。我如今要到警幻仙姑處拜見去呢。你且先到我那裡等著我,就住下罷,我們晚上也好多說說話兒。」秦氏道:「就是這麼著。天也不早了,姑娘請去罷。」二人說畢,分手而去。

這裡,黛玉又走不多時,早到了仙姑的宮門首。只見匾上橫書著「離恨天」三個大字。正欲觀看其餘,只見警幻率領著一班仙女迎接出來。黛玉先將仙姑一看,只見他仙風道骨,別有一段風流;羽衣蹁躚,另是一番豐致。比櫳翠庵的妙姑尤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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