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閨內吟詩堂前問卜 環兒南竄淑貞北來

上回說到要頒發恩詔的話,這回卻不直接,另有應該追敘的事不便略過。

且說小鈺出兵去後,淡如、授缽整整哭了三四日。彤霞和二香要存些體面,不好顯露,只好暗中掉淚,卻各各不說不笑,飲食懶進。惟有舜華舉動如常,毫不介意。彤霞送過了行,悶悶昏昏,獨坐在屋裡,就做了一首詩,題目是「相思」二字,瞞著眾人寫將出來:

愁病懨懨強自支,銷魂最是五更時。

木邊著目空諸相,田下添心有所思。

薄命遠輸連理樹,痴情待織合歡絲。

向人只說題紅豆,卻恐懷春小婢知。

自寫自念,越讀越發添些煩悶。誰知人有同心,妙香也做了一首,卻比他有含蓄些,題是「詠芳草」。

又是春深碧草齊,天涯何處不萋萋。

西堂未醒懷人夢,南浦偏催送別啼。

思婦芳心多有托,王孫歸路幾回迷。

凄涼盡入江淹賦,厭看青青滿大堤。

這是送了小鈺,想到江淹「春草碧色,送君南浦」的話,所以托物寓意的。瑞香走來瞧見了,吟哦了一會,明知其意。

回到房中,也就借著「聽芭蕉雨聲」為題,抒寫愁懷。詩云:

偎遍闌干泥柳腰,芭蕉葉底雨瀟瀟。

一番氵麗急湘簾悄,幾陣寒生寶篆銷。

碧玉芳心啼永晝,青羅殘夢怨通宵。

遙知笑語穹廬客,那憶深閨嘆寂寥。

這結句隱指著小鈺和梅、薛二人同在軍營,自然有說有笑,那裡還惦記園內諸人?不覺醋氣攻心,含譏帶怨的說將出來了。

但他姐妹兩個的詩,是借題發揮,不比彤霞的明明說出「相思」二字,有些礙目,因此並不瞞人,放在桌上。一日淡如來到園中,瞧見二作,觸動情懷。他是最老臉的,竟無忌諱,直把「有憶」二字為題,做了一首云:

人去空勞密意牽,柔腸一一記從前。

香羅解處曾留誓,金縷提時尚待年。

南浦春波依舊綠,西廂夜月幾回圓?

尋歡惜別難忘卻,回首梨雲夢裡緣。

拿來拿去給人看。舜華耐不過,冷冷的說道:「『香羅解處』四字太言重了些。」淡如才有些不好意思,也便收藏起來。

只去念與授缽聽,又被傳燈聽見搶白了幾句,以後就有詩也不給人瞧了。這是園中姐妹們的事,不必煩絮。再說小鈺啟行之後,眾親戚各各散歸。王夫人單留寶琴同寶釵一房居住,互相寬慰。卻天天去求神拜佛,問卜祈簽。還叫了許多三姑六婆,江湖星相,到府里打筥卜卦。也有瞎子,也有有眼的,鬧個不了。每日堂前掛上帘子,王夫人帶了寶釵姐妹隔簾占卜。有的說「大吉」,有的說:「大凶」,有的說「平安」,有的說「不出兩個月就平」,有的說「要三年後才勝」。真像著了瘋魔一般。後來連接兩次捷音,大家便心安些。誰知又得了瘟疫的信,合家重複又亂起來。這日天氣暑熱得很,賈政此時已蒙特恩超升工部尚書,因為心緒不佳,懶上衙門,只差小廝去告知書辦:有要緊稿案送到府里來畫押。剛剛吃了早飯,看一個老婆子在上房迸烏龜算命,忽見蘭哥兒慌裡慌張跑來說道:「山東有差官來,報知三個元帥通病倒了。現差一位王爺、一位皇子,到軍前召他們回來調治。不知這幾日凶吉如何。」原來賈蘭雖點了翰林,因是內閣熟手,所以仍在內閣侍讀上行走,故此得信最早。王夫人聽了,嚇得面如土色。里房寶釵、寶琴的眼淚像珍珠串兒似的淌將下來。正在著急,只見香菱一路哭一路叫道:「太太不好了,不好了。」王夫人認道是得了小鈺的什麼凶信來報知的,便「哎呀」一聲倒在炕上。蘭哥上前連忙抱起來,已是掙直眼珠,連話也說不出了。賈政便喝道:「香菱,你怎麼大驚小怪,到底是什麼不好?」香菱道:「我家大爺被你們環三爺打死了。」賈政問:「誰說的?」香菱道:「昨夜四更天,饅頭庵尼姑來報信,今日黑早蝌二爺去瞧了來的。

他現在廳上要回話呢。」眾人聽了,個個十分詫異。賈政就走往前廳,薛蝌請了安,告道:「饅頭庵有個十八九歲的小尼姑,叫做思凡。向日和我家哥哥、環三弟都有些不清白的。昨晚環三弟先在庵里抱了思凡同杯喝酒。已是醉的了。哥哥後到,要抱那尼姑來陪自己喝。環弟不依,哥哥便走過去打了一個嘴巴,硬拉了小尼姑就走。恰好桌上擺著一壺熱酒,環弟就提起來照臉撩去,剛剛打著太陽穴,開了一個大窟窿,淌了滿地的血,登時死了。老尼姑便把環兄弟關住,喊報地方。今早刑部同了城上官兒驗屍問供,環弟卻一一實說。」刑部喝道:「謊話,那有尼姑肯陪酒的?這是你喝醉了嫌酒不熱,使氣撩往院子里去,可巧薛蟠在外進來,碰著太陽,誤打死了--」話未說完,賈政道:「放屁,這是思慮所不及,明明要做個過失殺,開脫他了。元帥的叔叔打死人不償命,皇上的叔叔就該沿街殺人了!」

即刻坐了轎,往刑部衙門去,定要照鬥毆例問個絞候。刑部堂官說:「且請回,我們酌辦罷。」眾官商量了一回,竟去奏聞聖上,請旨定奪。皇上道:「論理,賈政小鈺面上竟寬釋了他罷。」刑部奏道:「臣等原有此意,反是賈政決不肯依。」皇上想了一想,道:「既這麼,他原是金陵人,如今在北京犯事,就充他到南京去。名為發遣,卻是個解回原籍。就情法兩盡了。」

眾刑官即便遵旨辦理。過數日,臨要起解時,押到賈府辭別,王夫人罵了一頓,給他八千銀子,帶了史氏同回南京。這是後話,不必細敘。

且說眾姐妹聽說小鈺患病,個個暗裡愁煩。舜華更加著急,晚來躺在炕上翻來覆去,一夜不睡。他本精通易理,欲要點卦,又怕彤霞聽見,直待東方才亮,就忙忙梳洗了走到園中,撮些落花的瓣兒裝成一卦。細玩爻詞,似乎先凶後吉,就坐在石上把「花卜」為題,口佔一律云:

小白長紅細細拋,更無人處暗推敲。

落英有象成三兆,亂瓣無靈誤六爻。

病體較量粘砌蕊,歸期檢點留檐梢。

名園不似成都肆,密意何愁季主嘲。

吟完了,獃獃的坐著出神。只見明心從芬陀庵里出來採花供佛,見了問道:「舜姑娘起得恁早!」舜華道:「天氣熱,早起涼爽些。」便道:「我聞得庵里菩薩簽極靈,要去求一簽可使得?」明心道:「這有什麼使不得?姑娘跟我來!」就引他到佛殿上拈了香,敲聲磬,叫他跪下,暗暗通誠,拜了八拜,拿一個小小牙筒遞給他道:「這簽經是我編的,按著六十四卦,很有些靈驗。」舜華接來搖搖,抽出一簽,看是師卦,下四字是「師貞丈人」還有四句詩說道:「長子在師中,微旨不是凶。

一陽來複後,風雨助成功。」舜華解來也是個先凶後吉之兆,與花卜相符,心裡喜歡。便道:「師太,你不用告知淡如、授缽說我來祈簽。」明心道:「不妨。授缽還未起來,淡如同他母親到饅頭庵送父親的殮去了。」舜華謝了一聲,就轉身出園,往上房來。王夫人正在叫老媽子梳頭,問:「怎麼起得這樣早?」舜華道:「惦記太太,特來請安。」才得坐下,見園裡的老婆子忙忙的走來,說:「瑞姑娘好端端的,不知怎樣吐起血來了。」王夫人皺皺眉頭,說:「真正叫做『禍不單行』。」

便喚了李紈來告知,叫他去瞧瞧,一面請大夫,一面通知他母親去。「我實在沒心情管這些事。」李紈答應去了。幸喜吃了白拈葯,血就止住,漸漸強健起來。李綺來府陪了他十多日,想著家中要調排中元祭祀祖先的事,須得回去走走,到女兒房裡要告知他,見他靠在炕桌上睡著了,又見他枕邊一張箋紙,上寫著一首絕句道:

憔悴原知只為郎,鬢雲繚亂罷新妝。

捧心重竟憑誰惜,自向床頭檢藥方。

李綺看了,不去驚叫他。依舊把詩放在枕邊,悄悄出來。

且在彤霞房裡坐坐,再來見他。誰知彤霞不在房裡,桌上也放著一首詩箋,是《新秋》題目:

數盡長愁更短愁,西風容易又新秋。

藕絲不斷蓮心苦,未識檀郎曉得否?

心下想道:「此時雖則兩小無猜,只是他們質性聰明,知識開得早。將來小鈺回來,卻要避些嫌疑,才保得無事呢。」

看罷,仍舊放歸原處,徑往王夫人上房來告別。才進得房,只見有個老媽子來對王夫人說:「剛才門上傳進話來了,有個江南來的周小姐,是太太的外孫女兒,要見太太。」王夫人呆了一呆,說:「莫非是探春的女兒么?」就叫兩個老媽子去請進來。不多時,只見一個姑娘扶著丫頭的肩,款款步進來。雖則不便穿孝,卻是淡素衣裙,月白綢鞋。身材面貌很像探春,但眉目口鼻更加俊俏幾倍。那丫頭是探春隨嫁去的,認得王夫人,便道:「這位就是太太。」姑娘聽了,倒身便拜,王夫人一把抱起,兩人對哭了一回。才向李綺見了禮。王夫人問道:「你怎樣逃得性命?今年幾歲?叫甚名字?母親還在么?為什麼反從江南來?」那姑娘掛著眼淚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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