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驚惡夢神瑛償恨債 迷本性寶玉惹情魔

話說黛玉、湘雲、惜春談了一夜,直到天色將明方才睡下,只聽見外面喧嚷進來說:「強盜似的一班人,將府門打開擁進來了。」

大家駭了一跳,正要著人打聽去,只聽得傳進來說蘭哥兒中了八十名進士了。又是那邊角門響,說林大爺高中了第十三名,那位姜老爺更高中了第二名。黛玉心裡著實地喜歡,就連忙起來叫人先往上頭及那宅里道賀。自己便同湘雲、惜春往稻香村來。半路上遇著探春,彼此道了賀。探春說:「大嫂子往上頭去了。」

黛玉就叫紫鵑告訴去,自己卻回來。這探春道:「林姐姐,你今日那邊事自然更煩了,我替你上頭告訴去,你且快快地回去張羅著,只怕還要過去呢。」

黛玉笑道:「好妹妹,這麼著很好,只是我們的喜嫂子那裡也要替我回,還要替我哥哥回呢。」

探春笑道:「這黃門官通是我包了。我正好替我們喜姐姐討個喜酒兒。」

探春就同湘雲、惜春一總往王夫人那邊去。黛玉便回到瀟湘館來,恰好的良玉帶了王元已在那裡,彼此歡喜道賀。王元嘻嘻地也上來打了千。良玉就道:「王元,你且在這裡伺候著姑娘,商議那邊的事,連姜老爺的也要一樣的妥當,快快地過去。我這會子先上舅太爺、舅太太那邊去。就在府門口上車到南安郡王府里去,也不用多時就回來的。你先請姜老爺同各位師爺用早飯,等我回來了再同姜老爺出門。」

王元一一答應,良玉就興興頭頭地去了。這裡黛玉就逐一吩咐了王元,王元也過去了。黛玉心裡著實喜歡,一面擺了香案拜了天地,拜了父母,一面再傳王元過來,端整見老師的禮物門包。一連幾天倒也煩得很。卻說賈政、王夫人、李紈三個人,見蘭哥兒連捷了,十分歡喜,也忙忙地應酬了一番。寶釵卻為寶玉錯過這場,心裡頭未免有些悵悵的。幸喜她素性大方,一毫不形於詞色。倒是曹雪芹素來和他好,見四個人中了三個,單是寶玉病著不曾進場。要想別了林、姜二人移過來伴他寂寥,無奈林、姜二人再三不肯放,只得常來走走。無如寶玉心緒不佳,長久不出來,連焙茗、茗煙、李瑤也久未見面。曹雪芹因此也就不來,只在那邊與他們三位講些殿試朝考的工夫,亦與白魯十分契合,倒也聚得快樂。這寶玉聽得他們三人中了,卻也並不放在心上,只到父母、嫂子前道了賀,跟了賈政到宗祠內拈了香,仍舊悶悶地坐在房內。也不時到王夫人處走走,與探春及喜鸞閑談。探春也幫著喜鸞、平兒料理帳房的事務。寶玉無情無緒的要便往櫳翠庵內打探湘雲、惜春是否在瀟湘館,誰知她兩個一天倒有十個時辰在那邊,要便住在那裡。寶玉心裡益發煩得受不得,去了幾遍仍舊回來。這一晚王夫人因喜鸞的吉期將近,叫探春約了李紈、寶釵上去商議。寶玉就一個人冷清清地獨自睡了,在枕上翻來覆去,看著一盞銀燈半明不滅的,只聽得窗兒外瑟瑟的一陣一陣下起雨來。這雨又不大,只是一點一點地滴在階墀上,房檐下掛的風馬兒也叮叮噹噹的響。恨得寶玉叫麝月出去將那風馬兒解掉了。再過些時,雨卻住了,倒反模模糊糊的窗上有了月色。寶玉在枕上煩得了不得,只有嘆氣掉淚的分兒。只見晴雯急忙忙地走進來說道:「寶二爺,林姑娘在那裡等著你,你還不快走。」

寶玉立刻站起來,跟著晴雯便走。正要走出門,只見襲人走進來,張開手攔住了門,說道:「寶二爺,現在咱們二奶奶在屋裡,你往哪裡去?」

寶玉惱起來道:「你而今還要管我么!」就推倒了襲人出來。正走間,遇著王夫人,便道:「寶玉,你往哪裡去?」寶玉急得很,就哭出來道:「我要去看看林妹妹。」

王夫人冷笑道:「好個傻孩子,你死了這個心罷。林妹妹已經許了姜解元,早晚就要過門去。你這會子做什麼還跑過去?你老子叫她躲著不見人,你還想去拉扯她,你仔細著老子要捶你!」

寶玉聽了這個信,急得沒了命似的,也不管王夫人,一直望著瀟湘館跑進去。只見瀟湘館門口許多燈彩火把,彩轎也在那裡。寶玉趕進去,見黛玉艷妝著正要上車,寶玉就跪下去,抱了黛玉的腰,哭道:「林妹妹救我,你死也不要到姜家去,我情願跟著你一塊兒。」

只見黛玉呆著臉兒,笑道:「這是我哥哥做的主,不干我事。」

寶玉哭道:「好妹妹,這是什麼事,由你哥哥做主呢。」

黛玉笑道:「你而今守著你的寶姐姐就是了。」

寶玉哭道:「我往後總與寶姐姐不見面、不言語。」

黛玉笑道:「不中用了。我做了姜家的人,終究要去的了。」

寶玉哭道:「你就到姜家去,我做奴才也情願,也要跟你去,總要妹妹做主。」

這黛玉就總不言語。寶玉拉了黛玉的衣哭道:「林妹妹,你向來是和我最好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怎麼全不管?不要說而今,你只看從小相處的分兒也該顧戀些。」

只聽見黛玉說道:「紫鵑你過來,送寶二爺出去歇歇,我正要上轎,倒被他鬧乏了。」

寶玉情知不是路了,不如剜出心來,便一手拿著刀,要剜出自己的心來。只見黛玉笑道:「你道我真箇的到姜家去,我而今已經是沒心的了,管你什麼心來。」就一會子把妝飾卸去了。寶玉道:「真箇的,你也瞧瞧我的心。」就一手伸進去剜出一個心來黛玉只冷笑著,掉轉頭去走開了。寶玉自己只血淋淋地站著,疼又疼得很,就放聲大哭起來。忽聽見鶯兒、麝月叫道:「寶二爺,寶二爺,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吧。」

寶玉一翻身,原是一場惡夢,冷汗渾身,心裡還像剜過似的十分疼得緊。枕上肩下早已濕透了,冰冷似的。見寶釵尚未回來,因想起姜景星果然有因,現今又中了高魁,怕良玉不是這麼著?倘然林妹妹真箇的姜家去了,我這做和尚的還在家裡做什麼?又想起夢中情景,黛玉那麼樣不瞅不採,當真這樣我還要活著做甚的。一時間痛定重思,神魂俱亂,又咽咽地哭了一回。又想起黛玉夢中的光景,原也卸了妝飾不肯上轎去,只怕真箇的被姜家聘定了。這林妹妹自己拿得定,一心地惦記著我也還翻得轉來。只是又說而今是沒心的了,這又怎麼解?又想道:「常聽說夢兒反樣,夢紅穿白,夢死得生。果真反樣起來,林妹妹又是個有心的,真箇的不到姜家去了。這也不好,林妹妹後面說不去,倘如反樣起來,又是真箇的要去了。」

正是哽咽尋思,鶯兒已請了寶釵回來。這寶玉聽見寶釵回來,就翻轉身朝著里床裝做睡著了。你道為何?只為夢裡頭許了黛玉,從今以後與寶釵不言語不見面,故此不肯失信。寶玉這個孩子主見,痴也痴極了,可笑不可笑?寶玉到了第二天乏也乏極了,勉強地支起來到櫳翠庵去打探。仍舊的悶了回來,也悶有十來天。一日傍晚,來到櫳翠庵,打聽得二人都在庵中,喜歡得很,就一徑往瀟湘館來。晴雯正在那裡望著,一見寶玉就招招手。寶玉搶前一走就走進來,跨上階沿進了門檻。只見黛玉穿著粉紫刷花的夾衫,下系蔥綠色墨綉裙,勒一條金黃色三藍繡的縐綢汗巾兒,一手在鬢側插幾條蕙蘭花,還拿了一個雨過天青的葫蘆式的磁器瓶放在茶几上,拿剪子到蘭花盆裡去要剪。這寶玉自從夢遊太虛幻境,上了殿階望著珠簾捲起的時候見了一面,直到如今,今日真箇的覿面看見了,誰也不能說出他的喜歡來。寶玉就走近黛玉的身邊,等得黛玉迴轉來,正面見他的時候,剛剛說了「林妹妹你身子」六個字。不料黛玉就柳眉斜起,星眼含嗔,把粉杏嬌容一霎時紅雲遮起,迴轉身向房裡便走。寶玉正要跟進來,噗的一聲兩扇門就關上了。寶玉正想在門外辯幾句,只聽見黛玉叫著紫鵑道:「紫鵑!你們憑什麼人由他碰進來?要這麼著這個地方真箇的住不得了。」

說著聽見就走到裡間去了。這寶玉悶也悶死,氣也氣死,幾乎跌下去。虧得晴雯著實地可憐,連忙扶住了他。隨來的鶯兒、麝月就扶了他回去。寶玉回到房裡咽了半晌才哭得出來,想起夢中光景,越想越是的了。寶釵問知緣故,倒也放心:「讓他去碰個釘子,便好死心塌地的回心。」

倒也不放在心上。不過黛玉把寶玉這麼樣奚落,寶玉也該明白過來,還迷著做什麼?卻原來痴心男子負心女從古就有的。這女的盡著心變,男的還是盡著迷。多少絕世聰明到這裡就看不破。所以寶玉經此一番不但撂不開去,益發地出神起來。這邊黛玉見了寶玉,心裡頭不但不可憐兒他,倒反著實的生氣,連晚膳通不用就上了床。原來黛玉自從與史湘雲談道之後,心裡恍然透明,見性本快,天分又高。日裡頭雖則分撥些庶務,到了人靜時候便靜靜地打坐做起工夫來,已經呼吸調和通過兩關,只一關未過。這過關的消息也漸漸地近將起來,不期到了這夜打起坐來,到第二關就過不去了,左不是右不是的,心裡十分著急。因悟起來道:「這件事全要心如止水,雲凈天空,冰冷自過。怎麼見了寶玉就惱怒起來,往後就是一百個寶玉到來也一毫不可動念。」

因此上先自觀心一回,將心地上打掃得潔潔凈凈,徐徐地再運氣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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