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風雲起 第026章 化干戈為錢糧

西門慶都抄傢伙了,底下人還客氣么?呼家將一聲令下,麾下輕騎都把兵器揚了起來;對面張家將一看你們想幹什麼?不甘示弱下一聲號令,官軍也是刀槍並舉,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眼看流血在即,卻聽花榮突然一聲大叫:「且慢!」關鍵時刻,花榮終於清醒了。

其實,花榮壓根兒就沒深度昏迷過去。張叔夜那些弩箭製作精巧,但箭上的麻藥質量卻屬無法恭維,花榮中箭後一直暈暈沉沉,但身邊張叔夜等人的關照,還能一一聽在耳里,對這位張太守並不以囚犯相待自己的盛意,花榮心存感激。

接著又聽到了西門慶熟悉的聲音,花榮心下正感慨時,兩邊已經亮傢伙要玩兒命了。這可不好,兩下里無論傷了哪一個,花榮心裡都過意不去,這才勉強振奮起精神,提氣一聲大喝。

雙方你瞪我、我瞪你地暫時收住了手。西門慶要聽花榮說話,自然收手;張叔夜看到梁山人馬不但人多,而且甲堅器利,打起來自家必然吃虧,也樂得偃旗息鼓。

西門慶問花榮道:「兄弟有何委屈?說出來哥哥替你出氣!」

花榮搖頭,將前事說了一遍,最後道:「張濟州不負哥哥所重,確實是人中的好男子,難得的良臣——哥哥萬不可負一時的意氣,卻傷害了這樣的人,否則豈不愧對山寨『替天行道』四字?」

西門慶聽了,向張叔夜改容相敬:「張太守,難得你善待我家花榮兄弟,剛才是西門慶魯莽了,恕罪恕罪!一事不煩二主,花榮兄弟這邊,我們梁山接走了,你可通融嗎?」

張叔夜聽了心道:「哼!我能不通融嗎?真跟你們這群反賊打起來,我軍只能突圍,哪裡還顧得上花榮?更別說,在我濟州城下還屯著一群惡狼,想想就替百姓們焦心啊!」

當下肅容道:「西門慶,花榮便還與你,但本官有條件!」

西門慶聽了饒有興趣地問道:「甚麼條件?張太守請說。」

張叔夜道:「西門慶,你向來善待黎民,京東兩路,都傳你的好名譽,九仞之山,豈可功虧一簣?還望你傳令撤了濟州城外軍馬,生全了多少百姓性命!」

西門慶聽了,正色在馬上坐端正了,向著張叔夜深深一揖,誠懇地說道:「太守大人在上,恕晚輩甲胄在身,不能全禮,晚輩只好如此向您賠罪了!」

張叔夜愕然道:「汝何罪之有?」

西門慶用很無辜的眼神看著張叔夜,說道:「那個所謂的濟州城下人馬,都是晚輩隨口說來騙人的。其實,晚輩出動得急,只帶了身後這兩千來人馬。沒想到信口開河之下,倒要太守大人捉急了!」

張叔夜一聽,氣得鬍鬚倒豎,指點著西門慶,半晌後才恨道:「想不到號稱一諾千金的西門四泉,竟然也成了信口開河之輩!」

西門慶很有些嬉皮笑臉地道:「太守大人容稟——皆因大人是憂國治世之名臣,晚輩向來將大人當長者般敬重,所以今日初見,才忍不住恃寵而驕,在大人面前一番胡說八道,也是晚輩對長者的一番親近之意。」

剛才還朝你舉兵相向的一個人,馬上就成了你親近的晚輩,這麼大的彎兒,張叔夜好不容易才轉過來,一時間哭笑不得——西門慶這廝,自己甚麼時候寵過他?他又憑什麼向自己恃寵而撒嬌?簡直是豈有此理,信口開海!

不過伸手還打不了笑臉人呢,何況這時這個信口開海的晚輩又把一封信派人送了上來,並說道:「方才晚輩多有冒犯,因此特備薄禮,請大人笑納。」

張叔夜一甩袖子,把送信的小嘍啰轟了回去:「既知本人之名,還敢來送禮乎?」

西門慶一瞪眼又把送信的小嘍啰再攆了過來,並正色道:「太守大人若不收這份禮物,奈濟州城下流民何?」

張叔夜聽著心頭一動,這才把信接了過來,送信的小嘍啰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用被當成踘蹴的毬踢來踢去了。

去年冬天,濟州城下來了上萬流民,讓張叔夜操碎了心。自入了政和年,一年比一年冷,舉個例子就可以說明——政和元年(一一一一年)冬,兩千平方公里的太湖竟然全部結冰,且冰面厚得可以行車,湖中洞庭山的柑橘全被凍死——這樣的氣候轉變,雖然對南方開墾沼澤地區有利,卻不利於北方已經穩定的農耕結構。

天時不正,糧食大大歉收,但官府逼上門來的賦稅卻是一文也不得少,老百姓民不聊生,每年冬都有大批饑民流落四方。聽說梁山這邊的老百姓這兩年不受官府剝削,家有餘糧雞犬飽,饑民都紛紛往梁山這邊來了。

張叔夜在濟州城頭上看著這些臉上帶著菜色和希望的流民。他們跋山涉水而至,嘴唇枯焦,皮膚皴裂,篳路藍縷中載著風霜的刻痕,筋疲力竭里背負著沉重的哀傷,但他們的眼中都有光——只要到了前面那個地方,就可以活下去!

心酸之餘,張叔夜不由得嘆息:「這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啊!」

張叔夜開城接濟了這批流民,並發動全力,衣、食、居、葯……保障著這些人安危渡過了一個寒冬,這期間,經歷了多少推諉,多少扯皮,多少兩面三刀,多少陽奉陰違,多少的多少,精疲力竭的張叔夜簡直不願意回想。

但他認為他的所作所為是有價值的,至少他暫時為這個衰朽的朝廷截留了一部分元氣,在這些流民的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朝廷還是可以指望的——至於這顆種子能不能成長發芽,開花結果?張叔夜不去想,總之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此心無愧了。

冬去春來,但如何安置這些流民又成了梗在張叔夜嗓子眼兒里的一根硬骨頭,但他不能叫苦,因為從他接手這些流民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一樁任重道遠的苦差事,在這條路上,他沒有同伴,沒有支援,只能自己一個人孤單地扛下去。

或者扛下去,或者扛死,在他身邊沒有人同情他。

如今的張叔夜已是計盡糧絕了。他去擒宋江,謀算之一就是以宋江做獻禮,換些朝廷的賞賜回來,即使是杯水車薪也好,總之撐得一時是一時,撐得一刻是一刻。

但現在捏著西門慶這張薄薄的信紙,張叔夜卻感到了千鈞之重,這上面不但有充足的衣服糧食,而且還規划出了這些流民的最後安置——梁山南邊一大片梁山實際控制下的荒地,由這些流民去開墾,自成小鎮後,戶口歸入濟州張叔夜治下,梁山不會插手。

這樣優渥的條件,簡直就是從天上往下掉餡餅啊!

但張叔夜也知道,這餡餅是有毒的。一旦讓小人報了上去,一個私邀民譽、勾結叛匪、意圖不軌的罪名是板上釘釘跑不了的了。大觀三年(一一零九年),自己的從弟張克公曾彈劾蔡京,使得蔡京被迫下台,蔡京因而與張氏結仇,從此日日磨牙,圖謀報復,自己數度被貶,都出於蔡京授意。今日若接了西門慶這封書信,就等於冥冥中授蔡京於柄,蔡京一揮之下,自己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還真得學著官家,去道士面前求神問卜一下。

一時間,無數流民黧黑的面色在張叔夜眼前轉來轉去,還有那些餓得瘦小枯乾的孩子,他們倚在大人腿邊,抱著啃得坑坑凹凹的木棍子,神色木然,只有一雙雙未諳世事的清亮眼睛在看著自己……

張叔夜笑了。他看了西門慶一眼,就是這個人,在那一出流傳天下的《下河東》里寫下了四句唱詞——報國哪怕蒙冤恨?自古殺場埋忠魂。是非一時難分辨,百年之後有人評!

此時,張叔夜知道,原來這條道路上,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只不過雖然身邊多了個同伴,但這個同伴戴著的面具,實在令人心驚膽戰,而且乏善可陳。

玩一回火吧!我張叔夜已經循規蹈矩了一世,臨五十歲時,也學著東坡居士,老夫聊發一回少年狂!

深深向西門慶行了一禮,西門慶以禮相還。二人相視一笑,張叔夜心道:「這西門慶,實實是個厲害角色,即使他信中所言,都是他布下的陷阱,但卻容不得我不跳!梁山轉世天星之名,第一智將之才,果然是非同小可!」

當下問道:「西門頭領,你給我送上的這份兒厚禮,這麼大筆數目,真的是打斷了腿都花不完啊!可是——你就不怕我拿了這些錢糧,卻練出一枝強兵來,與你梁山作對?」

西門慶笑了笑,悠然道:「張叔夜張嵇仲,豈是那等人?」說著一抱拳,撥馬而走。

走了幾步,卻又勒馬回身道:「太守大人,你方才說錯了一句話——『與你梁山作對?』——須知這八百里水泊梁山,卻不是我西門慶一個人的,而是屬於我們全體,甚至屬於——這整個天下!」

交待完了這句話,西門慶長揖為禮,這才縱馬而行,穿陣而入。梁山騎兵旗幡揮舞,陣型變動,護著主將緩緩而退。張叔夜看時,但見梁山人馬靜如連城,動若浮雲,先行者不躁,後殿者不懼,一行行一列列,井然有序,竟無半分可乘之機,不由得嘆道:「好西門慶!好西門慶啊!」

三個兒子圍上來問道:「爹爹,這西門慶臨行時,說的那些話兒好生古怪。為甚麼他說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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