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市場

二百多年前,一個夏天的早晨,波士頓監獄街大牢門前的那塊草地上萬頭攢動,眾人的眼睛都牢牢地盯著布滿鐵釘的櫟木大門。要是在其他居民區,或者在時間上推遲至新英格蘭後來的歷史時期,這些蓄著鬍鬚的男子臉上的嚴峻表情,一定會被人認為是將要發生某種可怕事端的先兆,很可能預示一個臭名昭著的罪犯要給押出來受宣判,儘管當時對人的宣判只是確認一下公眾輿論對他的裁決而已。但是在清教徒清規戒律非常嚴厲的早期,這種推測往往就不盡恰當。也許,受懲罰的是一個偷懶的奴僕;或者是一個不守規矩的頑童,其父母把他交給當局,讓他在笞刑柱上受管教。也許,是一位唯信仰論者、一位貴格派①的教友,或者其他異端的教徒,他們要被鞭撻出城。也許,是一名遊手好閒的印第安人,喝了白人的烈酒在大街上胡鬧,為此要挨鞭打,然後被趕進終年不見陽光的森林中去。也完全可能是一個巫婆,就像那個地方官的遺孀西賓斯老太太一樣刻毒的老巫婆,要被判處死刑,送上刑台。不管屬於哪種情況,前來觀看的人總是擺出肅穆莊嚴的姿態,那種跟他們的身分①安妮·哈欽遜(一五九一至一六四三):出生於英國的美國教士。由於傳播唯信仰論被驅逐出馬薩諸塞。唯信仰論認為靈魂的拯救與其說通過個人的善行,還不如說依靠上帝的恩典。後被印第安人殺死。

①又稱"教友派"或"公誼會",基督教宗派之一。十七世紀中葉英國人福克斯所創。宣稱教會和《聖經》都不是絕對的權威,反對設立牧師,不舉行宗教儀式,反對一切戰爭。

相一致的姿態。他們把宗教和法律幾乎完全視為一體,而兩者在他們的性格中又完全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因此一切有關公眾紀律的條例,無論是最溫和的,還是最嚴厲的,他們全都看得既神聖又莊嚴,恭而敬之,不容違犯。確實,一個站在刑台上的罪人從這些旁觀者身上乞求得到的同情,只會是微乎其微,落落穆穆。此外,在我們今天只會引起某種冷嘲熱諷的懲罰,可是在當時卻如死刑般被賦予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嚴。

就在我們故事開始的那個夏天的早晨,有一個情況頗須注意:擠在那人群中有好幾個婦女,看來她們對即將發生的任何宣判懲處都抱有特殊的興趣。那年月沒有那麼多的講究,這些穿著襯裙和圈環裙的女人毫不在乎地出入於大庭廣眾之間,而且只要有可能,還扭動她們結結實實的身軀向前擠,擠進最靠近刑台的人群中去,毫無有失體統之感。在英國本土土生土長的那些婦女和少女,比之相隔六七代之後她們的漂亮後代,無論在體魄上還是在精神上,都具有一種更粗獷的品質,因為在世代繁衍的過程中,每代母親遺傳給她們女兒的,就體質而言,往往要比她們自己纖弱一些,容貌更為嬌嫩,身材更為苗條;縱然在性格方面,其堅毅頑強的程度未必遜色。當時站在獄門附近的婦女,跟那位堪稱代表女性的、具有男子氣概的伊麗莎白女王①相距不足半個世紀。她們是那位女王的同胞鄉親,家鄉的牛肉和麥酒,以及絲毫沒有經過加工的精神食糧大量地進入她們的軀體滋養助長。因此,燦爛的晨曦所照射的是她們寬厚的肩膀、豐滿的胸脯和又圓又紅潤的雙頰--她們都是在遙遠的祖國本島上長大成熟的,還沒有受到新英格蘭氣氛的薰陶而變得蒼白或瘦削些呢!再者,這些婦女,至少其中的大多數人,說起話來都是粗聲粗氣,直截了當,要是在今天,無論是她們說話的內容,還是嗓門的大小都會使我們瞠目結舌,嘆為觀止。"娘兒們!"一個凶相畢露,半百老娘先開了腔,"我要跟你們說說我的想法。要是我們這些上了年紀、在教會裡有名聲的婦道人家,能把像海絲特·白蘭那樣的壞女人處置了,倒是給公眾辦了一件大好事。你們是怎麼想的,娘兒們?要是把那個破鞋交給我們眼下站在這兒的五個娘兒們來審判,她會獲得像那些可敬的地方長官們給她的判決,而輕易地混過去嗎?哼,我才不信呢!"

"聽人說,"另一個婦女說,"她的教長、尊敬的丁梅斯代爾牧師,為他自己的教會裡發生這樣的醜事傷透了心。"

"那些地方長官都是些敬畏上帝的好好先生,心腸太軟--那倒是實話。"第三個老氣橫秋的婆娘接著說。"最最起碼,他們該在海絲特·白蘭的額頭上烙上個印記。我敢說,這樣海絲特太太才會有點畏忌。但是,現在他們在她衣服的胸口上貼個什麼東西,她--那個賤貨--可不在乎呢!嗨,你們等著瞧吧,她會別上一枚胸針,或者異教徒愛佩戴的其他什麼裝飾品,把它遮住,然後照樣大模大樣地在街上走動,招搖過市!"

"啊,不過,"一個手頭牽著孩子的年輕婦女比較溫和地插嘴說,"隨她把那個記號遮起來也罷,痛苦還總是留在她心裡的嘛!"

"我們扯什麼記號、烙印,管它貼在她衣服的前胸,還是烙在額頭上?"另一個女人吼道,她是這幾個自封的法官中長得最丑,也是最不留情的。"這個女人讓我們大家都丟了臉,實在該死。有沒有管這號事①指伊麗莎白一世(一五三三--一六○三),在位時期為一五八八--一六○三年。

的法律?是有的,聖經和法典上都有明文規定。讓那些不照法規辦事的官老爺們的老婆女兒也去干這號事,去自作自受吧!"

"老天啊,娘兒們,"人群中有一個男人叫喊道,"難道在女人身上除了對刑台的恐懼之外,就沒有別的什麼德性了嗎?那話兒都說得太絕了,娘兒們,別嚷嚷了!正在開牢門的大鎖呢,白蘭太太就要出來了。"

牢門由里向外打開了,首先出現的是一個面目猙獰、陰森可怖的獄吏,他身佩一把劍,手持一根權杖,猶如一個黑影霎時竄進了陽光。這個人物的模樣充分體現和代表了清教徒法典那種陰森森的威嚴。他的職責就是對觸犯法律者執行最終的,最直接的制裁。此時,他伸出左手的權杖,同時用右手抓著一個年輕婦女的肩膀,拽著她往前走。但是,到了牢門的門檻處,這位女子用頗能表明尊嚴和人格力量的動作,推開了獄吏,然後邁步走出大門,彷彿完全是出於她自己的意志。她懷裡抱著一個差不多三個月大的女嬰。孩子不停地眨著眼睛,然後轉過小臉蛋,以避開過於耀眼的陽光,因為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地牢或監獄等那些幽暗的地方,習慣了昏暗的光線。

當那年輕的婦女,也就是那個嬰孩的母親,佇立在眾人面前,一展全身風貌時,她作出的第一個動作好像是手臂用力一摟,把嬰孩緊摟在自己的懷裡。這一摟與其說是一種母愛的衝動,還不如說她是在用嬰孩來掩藏某個標記,一個縫製或佩掛在她衣服上的標記。然而,很快她明智地意識到用象徵她恥辱的一個標記來掩蓋另一個標記是無濟於事的,於是她乾脆把嬰孩置在胳膊上,雖然她臉上泛起火辣辣的紅暈,卻傲然一笑,用一種從容不迫的眼光,環視了她周圍的同鎮居民與街坊鄰居。

在她長裙的胸前,亮出一個字母A。這個A字是用細紅布做的,四周用金色的絲線精心刺繡而成,手工奇巧。這個A字做得真可謂匠心獨運,飽含了豐富而華美的想像,配在她穿的那件衣服上真成了一件臻善臻美、巧奪天工的裝飾品,而她的那身衣服也十分華美,與那個時代的審美情趣相吻合,但卻大大超出了殖民地崇尚儉樸的規範。

這個青年婦女身材頎長,體態優美絕倫。她的秀髮烏黑濃密,在陽光下光彩奪目。她的面龐皮膚滋潤,五官端正,在清秀的眉宇間還有一雙深邃的黑眼睛,使之極為楚楚動人。她有一種高貴女子的氣質,具有那個時代女性優雅的舉止儀態:某種特有的穩重端莊,而沒有今日認為是高貴女子標誌的那種纖弱、輕柔和難以言喻的優雅。即使用古時候對貴婦人一詞的解釋,海特絲·白蘭在步出監獄時的儀態也是名實相符的。

原先認識她的人,本以為她在這樣災難性的陰雲籠罩下一定會黯然失色,結果她卻叫眾人驚訝不已,甚至驚得發獃了,因為他們看到她依然光彩照人,竟把籠罩她的不幸和恥辱凝成了一輪光環。不過,對於一個敏銳的觀察者來說,不難發現這其中有一種微妙的痛楚。她在獄中專門為這個場合,大體按照自己的想像設計與縫製的這套服飾,似乎表達了她的這種心態,以其特有的既大膽狂放又精美別緻的風格來宣洩她由絕望進而變為無所顧忌的情緒。可是,吸引大家目光的,而且事實上也改變了那套服飾穿著者形象的,卻是那個紅字。這個字繡得絕妙異常,在她胸前熠熠發光。過去熟識海絲特·白蘭的男男女女見到她這般出落,有面目一新、初次相見的感覺。這個紅字具有一種魔力,使她超塵脫俗,超脫了一般的人間關係,而把她封閉在自身的天地里。

"她做得一手好針線活,那沒錯。"一個圍觀的女人說,"不過,還有哪個女人,會像這個不要臉的賤貨想到用這來露一手!哎,娘兒們,這不是在當面嘲弄我們那些規規矩矩的地方長官嗎?不是利用那些尊敬的大人們對她的懲罰來賣弄自己嗎?"

在場的老婦人中最鐵面無情的那個老婆子嘰咕道:"要是我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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