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關——《紅字》前言-1

這事說來有點蹊蹺,儘管我不喜歡坐在爐邊與朋友談論太多有關我自己的生平逸事,但是我一生中竟有過兩次想把自己的經歷寫成自傳公諸於眾的衝動。第一次①是在三四年前,當時在一本書里給讀者描寫了我住在一座"古屋"里,過著幽靜孤寂的生活情景。那樣做實無必要,無情可原,無論寬宏大量的讀者還是愛挑剔的作者都難以想像出任何實際的理由。現在這次,同上次一樣,出乎意料,我非常高興逮住了一兩位聽眾,於是我再次抓住他們不放,談論起我在海關的三年經歷。雖然《教區司鐸》②這種自吹自擂的榜樣不再被人仿效,然而,事實似乎是這樣:在作者把書稿公諸於眾時,他與之交談的不是眾多把他的書棄之一邊的人,或是從不觸摸該書的人,而是為數不多的知音讀者,他們甚至比他的大多數同學或終生好友更了解他。確實,有些作者走得更遠,沉耽於揭示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把本來只適合於講給個別知心好友聽的東西都寫出來,彷彿這本印出來的書,一旦在市面上廣為流傳,肯定會找到與作者自己個性不相同的部分,通過交流,圓滿完成他生活的周期。然而,把一切都說出來,即令說得很客觀,也很難正派得體。但是,由於除非說話人與聽者之間保持某種真誠的關係,否則說的內容必然是呆板的,表達起來也必然是生硬的,因此,有情可原,說話人把聽眾想像成一個朋友,一個善解人意的朋友,當然未必是莫逆之交。有了這種親近感,人性中含蓄保留的一面化解了,我們便會侃侃而談,講述我們周圍的事物,甚至我們自身的情況。不過,即令此時,我們仍然要把內心深處的"我"置於面紗後面。我認為,作者按這個程度,在這個範圍之內,是可以談論自己的經歷的,這樣既不會侵犯讀者的權利,也無損於作者本人的權利。

你們還將看到《海關》這篇文章具有某種特性,一種常在文學中被公認為正當的做法,即用來解釋後面篇幅中涉及的大部分內容是怎樣為作者掌握的,並提供證據力陳敘述的內容確鑿可靠。事實上,這一點--一種想法把自己置於編輯位置上的願望,更具體地說,把自己置於這本故事集中最長一篇故事①的編輯位置上的願望--就此,非它,便是我採取與讀者保持某種個人關係的真實原因。達到這個主要目的之後,似乎可以允許添加幾筆,素描一下以前沒有描繪過的生活模式,以及在裡面活動的人物,作者本人恰巧是其中之一。

大約半個世紀之前,也就是在老船王德比②叱吒風雲的時期,我的家鄉塞勒姆鎮是一個繁忙的碼頭。但是,現在碼頭邊上卻只留下一些歪歪斜斜腐朽的木頭蓋的倉庫,當年熱鬧的商業場面已不復存在,只是偶爾可以見到一艘雙桅或三桅的帆船停泊在長長的碼頭中央,卸下些裘衣皮①"第一次"指作者給《古屋青苔》(一八四六)寫的前言。

②《教區司鐸》是十八世紀初一位佚名作者寫的一部假自傳,嘲諷吉爾伯特·伯恩斯主教在其《我這個時代的歷史》一書中的自我為中心的觀點與大肆自我吹噓。

①這證明霍桑最初計畫把幾篇較短的故事一併印在《紅字》一書里。

②指伊萊亞斯·哈斯克特·德比(EliasHasketDerby,一七三九--一七九九),塞勒姆的大船主。

貨;近處一艘來自新斯科舍的縱帆船正在從船艙里拋出裝來的柴火。在這個經常被潮水淹沒的殘敗不堪的碼頭邊上,有一排建築物,後面長著一大片恣蔓的野草雜樹,它們成了荒蕪歲月的見證。就在這裡,在這個我所說的破舊碼頭的頂端,矗立著一座磚砌的高大建築,從它的正面的窗戶里可以看到這幅毫無生氣的景象,從那裡還可以眺望整個港口。在屋頂的最高點,每天上午三個半小時里,共和國的國旗在微風中飄揚或因無風而低垂著;但是,這面國旗十三根橫條是垂直的而不是平行的,這表示這裡是山姆大叔①的一個民事部門而不是軍事部門。大廈的正面裝飾著一個六根木頭柱子組成的門廊,支撐著一個陽台。門廊底下是寬大的大理石台階,直通街心。正門上方懸掛著一隻巨大的美洲鷹的雕像,雙翅展開,胸部護著一面盾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的兩隻鷹爪各抓著一束矢箭和倒勾箭。這只不幸的飛禽具有其同類常有的性格特徵,通過它兇殘的大喙和眼光以及兇猛好鬥的姿勢,它似乎威脅要對無辜的人們施虐;特別警告鎮上的全體居民,要注意安全,不要侵入它卵翼下的這幢建築物。然而,儘管它看上去兇悍異常,但是在這個時候許多人仍在千方百計地來到這隻聯邦雄鷹的卵翼下尋求庇護;我想,在他們的想像中,它的胸脯一定會像鴨絨枕頭一樣酥軟暖和。但是,即令在它心情最愉快時,它也沒有多少溫柔,遲早--恐怕多半是早--它會甩掉剛孵出的雛鷹,用爪子抓,用喙啄,或用它的倒勾箭戳刺他們,使他們傷痕纍纍,刻骨銘心。

上面描述的這座大廈--我們也可稱它為這個港口的海關,其四周人行道上的裂縫裡已長出一叢叢野草,表明它近年來已不再是一條商賈雲集,眾人踩踏的通道。不過,在一年之中有幾個月,常常在上午還有一些活動,它們給它帶來些生氣。此時此景會使上了年紀的居民想起上次與英國人打仗前的那個時期②,那時塞勒姆是一個重要港口,不像現在被商人和船主們那樣輕視,不屑一顧,任它的碼頭崩坍破敗;同時他們的公司企業毫無必要地,也是難以想像地一窩蜂跑到紐約波士頓去,在那裡掀起了強大的商業浪潮。在這樣的上午,有時會有三四艘船同時靠岸,它們通常來自非洲或南美洲,或者是馬上要啟航開往那些地方。在這種時候總可聽到頻頻的腳步聲,在大理石的台階上迅速上上下下。在這裡,被海風吹得滿臉通紅的船主,在他自己的妻子向他打招呼之前,你也許就在港口先行向他打招呼。船長的腋下夾著一隻沒有光澤的鐵皮盒子,裡面放著有關他駕馭的那艘船的文件。在這裡,船長的老闆也趕來了,或興高采烈,或文雅謙和,或怒氣衝天,一切都取決於這次剛完成的航行所籌劃的貨物買賣的情況。有的貨物很快就會變成金子,有的卻被埋葬在一大堆無人問津的商品底下。來這裡的還有滿面皺紋、鬍子灰白、愁眉苦臉商人的胚芽--年輕漂亮的小夥子,他們本該是在磨坊的貯水池裡玩耍航船模型,但就像讓狼仔嘗血腥一樣,他們過早地嘗到了航海的滋味,被送上老闆的船出海冒險。在這個場景中的另一類人物是水手;他可能是將要出海去的水手,正在尋找護照;也可能是剛上岸的水手,臉色蒼白,身體虛弱,正在設法找醫院。我們也不應該忘記那①美國政府的謔稱。

②指一八一二年戰爭。

些銹跡斑斑的小帆船的船長,他們的船從英國統轄的加拿大地區運來柴火;還有跟隨這些船長來的一群面貌粗野的水手,他們看上去不像美國佬那麼機靈,但是他們對於我們日益衰退的貿易作出了一份不小的貢獻。

把這些各色各樣的人,像他們有時會做的那樣,聚集起來,再加上使這夥人更為多姿多彩的其他雜七雜八的人,他們把海關一時變成了一個沸沸揚揚的地方。然而,你會看到在這些台階上拾級而上的是一長排受人尊敬的人物。如果在夏天,那麼你會在這座建築物的大門口看見他們;如果在冬天或遇上天氣惡劣的日子,那麼你會在他們各人的房間里看到他們。他們坐在古色古香的椅子里,蹺起椅子前腿,後腿仰靠在牆上。他們經常昏昏欲睡,但偶爾可以聽到他們在一起交談,講話的聲音像是說話,又像是鼾聲,有氣無力,樣子就像那些生活在濟貧院里的人,以及其他一切靠施捨、靠受奴役過活的人,反正不像是那些自食其力的人。這些老先生們便是海關職員,他們像馬太一樣坐在那裡收稅,但是不大喜歡像馬太那樣為使徒的事讓人支派差遣①。

再說,走進正門,在左手一邊有一間大約十五平方英尺大小,又高又寬敞的房間或者叫辦公室,有兩扇拱形的窗俯視著前面說到的那個衰敗的碼頭,第三扇窗則朝著一條狹窄的巷子,一直可望到德比街的一小段。從這三扇窗口望去,可以瞧見各種各樣的店鋪--雜貨鋪、木工作坊、成衣店、船具商店,等等。在這些店鋪門口經常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老水手,還有經常出沒在城裡貧民區的那些"碼頭耗子",在那裡說說笑笑。屋子裡蜘蛛網密布,陳年的油漆使房間顯得昏暗,地板上撒滿了灰沙,看上去好像已被廢棄不用很久了。從這個房間如此污穢齷齪的樣子,很容易得出結論:這裡是個罪犯的隱匿地,女性很少帶著她們具有魔力的掃帚和拖把之類工具進去。在傢具方面,有一個裝著粗大煙囪的爐子,在一張松木桌旁邊有一隻三條腿的凳子,兩三隻搖搖欲墜的木頭座墊椅子;不要忘了還有些圖書,在幾個書架上有二三十本國會法典和大部頭的稅法精粹。有一根鐵皮管子穿過天花板,成了與大廈內其它房間傳聲的工具。大約六個月前,尊敬的讀者,你會認出一個人,他在大房間里從這一角踱到那一角,或者仰坐在那條高腳凳子上,肘部撐在桌上,眼睛掃視著晨報的各個欄目;還是這個人歡迎你進到他在"古屋"西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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