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果然,星期六,當卡洛斯從聖弗朗西斯科街回到葵花大院時,在自己的房間內見到了埃戛。他穿了一套淺色英國毛料衣服,頭髮留得很長。

「你別到處張揚,」他喊著說。「我要在里斯本隱姓埋名。」

一陣擁抱之後,他聲明,只在里斯本呆幾天,唯一目的是吃點兒好的和聊聊天。他希望卡洛斯能在葵花大院為他精心安排..「這兒有間房子給我住嗎?我現在暫住在西班牙人旅館,可我連箱子還沒打開呢..只要給我一小間卧室,有張松木桌子,大小夠我寫部好作品就行了。」

當然有!樓上有個房間,他離開巴爾扎克別墅後曾經住過。而且,這房間現在更講究了,放了一張文藝復興時期的床,掛了一幅貝拉斯格斯①的傑作,《博拉求斯》的複製品。

「那是個極妙的藝術之宮了!貝拉斯格斯是自然主義的大師之一..喂,你知道我同誰一道來的嗎?同勾瓦林紐夫人。她父親湯姆遜差點兒死了,又治癒了,後來伯爵把她接了回來。我看她瘦了,但更增添了幾分風韻。她不斷跟我提到你。」

「哦!」卡洛斯低聲應著。

①英格蘭南部一港口。

①貝拉斯格斯(1599— 1660),西班牙著名畫家;《博拉求斯》是他的一幅名畫。

埃戛戴著單片眼鏡,兩手插在兜里,望著卡洛斯。

「真的,她不斷地,控制不住自己,沒完沒了地談論你!你可沒告訴過我這件事..你不是總要聽我的忠告嗎,嗯?她的身材真美,對吧?在床上的時候怎麼樣?」

卡洛斯滿臉漲得通紅,說埃戛真粗野。他發誓說,他同勾瓦林紐夫人的關係沒超出常情,非常膚淺。有時他去她那兒喝杯茶;在大家都擁向施亞都的那段時間裡,他同所有的人一樣,在羅萊托廣場的一角同伯爵談論民眾的貧困問題。如此而已。

「你對我撒謊,鬼東西!」埃戛說。「不過,沒關係。星期一我一定用我的巴爾扎克眼睛揭開這一切..因為星期一我們要去那兒吃晚飯。」

「我們..我們是誰?」

「我們。我和你,你和我。伯爵夫人在火車上邀請了我。勾瓦林紐先生馬上補充說——這也符合他那種人的身份——還得請『咱們的馬亞』。他的馬亞,也是她的馬亞..最神聖的一致!美妙極了的安排!」

卡洛斯嚴肅地盯住他。

「你從賽洛利庫回來變得不知羞恥了,埃戛。」

「這是在聖母教堂里學的。」

但是,卡洛斯也掌握一條可以嚇壞他的新聞。不過埃戛已經知道了。科恩夫婦到了,是吧?今天上午他在《插圖雜誌》的「上流社會生活」欄中看到了。上面恭而敬之地說,兩位閣下從國外遊覽歸來。

「你感覺如何?」卡洛斯笑著問。

埃戛粗暴地聳聳肩說:

「對我來說,只不過這座城市裡又多了一隻王八。」

由於卡洛斯又指責他從賽洛利庫學來了髒話,埃戛也許出於後悔,臉上泛起了紅暈。他提出了許多尖銳的意見,疾呼社會上應該對一些東西附以準確的名稱。否則,本世紀偉大的自然主義運動又有何用?如果說通姦依然存在,那是因為這個縱慾、偷情的社會給通姦冠上了美名,把它理想化了..一個女人在雙人床單下狂吻第三者,人們都動情地稱這為浪漫史,詩人們也用光輝的詩句加以讚頌,既然如此,她還能有什麼羞恥呢?

「喂,你那部喜劇《污泥塘》寫得怎樣了?」卡洛斯走進盥洗室後問道。

「我放棄了,」埃戛說,「太兇狠了..再說,它會再把我拋進里斯本的腐敗圈子裡,使我再一次陷入人類的污水溝中..它太使我痛苦了..」他站到一面鏡子前,不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淺色背心和廉價的漆皮靴子。

「我需要換換裝,我親愛的卡洛斯..自然,波勒時裝店一定給你送來了夏裝,我定要好好看看這最新式樣的時髦剪裁..用不著否認,我這件鬼衣服的做工糟透了!」

他用刷子刷著鬍鬚,繼續對著盥洗室里說:「對了,小夥子,我現在需要的是麒麟的本事。我要再次寫《回憶》。

一定要寫出大量驚人的文藝作品來,就在你讓我使用的這間屋子裡,在拉斯格斯面前..對了,我得去問候一下老阿豐蘇,因為他向我提供了麵包、住處和床鋪..」他們一同去書房找阿豐蘇?達?馬亞。他正坐在一張舊的長沙發上,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舊的《法國畫報》,給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孩看圖畫,那孩子的皮膚是深褐色的,兩眼機靈有神,頭髮捲曲。聽說埃戛要在這兒住上一段時間,用他那美妙的遐想使整個葵花大院歡樂起來,老人高興極了。

「我再也沒有美妙的遐想了,阿豐蘇?達?馬亞先生!」

「那麼,就用你的證據把這幢房子的人開導一下,」老人笑著說。「我們這兒可是兩樣東西部需要,若昂。」

接著,老人向他介紹了這位小紳士,小曼努埃爾先生,鄰居一位可愛的小男孩,是藝術大師維森特的兒子。小曼努埃爾有時過來給孤獨的阿豐蘇解解悶──兩個人一起翻閱畫報和談談哲學性的問題。這時,老人正很尷尬,因為他無法對這個孩子解釋,為什麼甘羅拜爾①將軍(他們倆對這位將軍騎在那匹前腿騰空而起的高大駿馬的威風勁兒,都很敬慕)下令在戰場上殺死那麼多的人,而沒被關進監獄..「這是明擺著的,」機靈、活潑的小男孩嚷道,兩手背在身後。「他下令殺了人,就應該把他關起來!」

「嗯,埃戛,我的朋友,」阿豐蘇笑著說,「對這樣完全合乎邏輯的問題該如何回答?好了,孩子,現在這兩位先生來了,他們都是科英布拉大學畢業。我要研究一下這個案子..你去看看桌上的那些娃娃..再過一、兩個小時,你到裡面找朱安娜吃點東西。」

卡洛斯扶著這個抱著大厚本畫報的孩子在桌旁坐好,心想,爺爺那麼喜歡孩子,他一定會很樂意見到羅莎的!

這時,阿豐蘇向埃戛打聽那部喜劇的寫作情況。什麼!已經放棄,不寫了?好樣的若昂何時能結束這種創作不朽作品有頭無尾的情況?..埃戛抱怨這個國家,抱怨這個國家不關心藝術。看看周圍這些為數眾多的昏庸粗俗的資產階級,他們蔑視智慧,對高尚的思想、結構嚴謹的句子毫無興趣,有什麼樣獨特的靈感能不涼半截?

「不值得寫,阿豐蘇?達?馬亞先生。在這個國家,在我國這一群揮霍無度的白痴中間,有理想的人,有趣味的人,應該只做一件事,去精心種他的蔬菜。瞧瞧艾古拉諾..」「好啊,」老人回答說,「那你就種你的菜去。這也有益於大眾的飲食。但是,你連這點事也沒做。」

卡洛斯非常嚴肅地支持埃戛。

「在葡萄牙唯一可做的,」他說,「就是種蔬菜,直到來一場革命能夠使一些至今還壓在最底層的有獨到見解的人、活躍的能人浮到面上來。要是我們發現底下並沒壓著什麼,那我們立即自願放棄自己的觀點。但是,對此我們還有材料可資證明。我們還是變成一個肥沃、愚昧的西班牙省份吧,那我們就更得種蔬菜去了!」

老人痛心地聽著孫子的這番話;從這番話中,他感到了意志的崩潰。在他看來,這些話只不過是對他們好逸惡勞的自吹自擂。最後,他說:「好吧,你們倆就鬧革命吧。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總得干點事呀!」

「卡洛斯已經幹了不少事。」埃戛笑著嚷道。「他到處炫示他自己,他的時髦衣服,他的四輪敞篷馬車,通過這些,去教導人們懂得什麼是趣①甘羅拜爾(1809— 1895),法國元帥。

味!」

那座路易十五時代的鐘的鐘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也提醒埃戛在晚飯前應該去「西班牙人旅館」取行李。在走廊上,他悄悄地對卡洛斯說,去旅館之前,他想去一趟菲倫照相館,找那個攝影師,看看能否照張好照片。

「照片?」

「一件你料想不到的事,三夭後我必須回賽洛利庫,前去祝賀一個小婦人的生日。在我流落他鄉的時候,她給了我溫暖。」

「哦,埃戛!」

「是讓人討厭,可是有什麼辦法?她是神父科雷亞的女兒,人們都這麼認為。此外,她同附近一位闊地主結了婚,一個反動透頂的傢伙..所以,你看,這是一箭雙鵰,既打擊了宗教又打擊了財主..」「啊,這麼說..」「朋友,誰也不應該迴避莊嚴的民主職責!」

緊接著的星期一,天下著毛毛細雨,卡洛斯和埃戛乘馬車去勾瓦林紐家吃晚飯。伯爵夫人回來後,卡洛斯見過她一面,是在她家裡,那是很不愉快的半小時,全是沒完沒了的互相指責,只冷冰冰地親吻了兩下。她抱怨他寫信太少,乾乾巴巴的沒有感情。關於夏天的打算,兩個人各執一詞。她要去辛德拉,並已經在那兒租下了房子;卡洛斯說他要陪爺爺去聖奧拉維亞。伯爵夫人說他心不在焉;他則認為她過於苛求。後來,她在他的腿上坐了一會兒──那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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