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1

三個星期後,一個炎熱的下午,天空中低沉的雷聲滾滾,剛剛落了幾個大雨點,一輛馬車緩緩地停在帕特里亞加廣場的一角,車窗神秘地拉上了綠色的窗帘,卡洛斯從車上下來。兩個過路的行人相互看了一眼,咧嘴一笑,似乎他們發現了他是從某個使人懷疑的門洞里狼狽地鑽出來的。事實上,這輛黃輪子的舊馬車剛剛充當了一個飄溢著馬鞭草芳香的愛情巢穴。卡洛斯在勾瓦林紐伯爵夫人的伴同下,已經乘著它沿格魯斯大道跑了整整兩個小時。

伯爵夫人在亞莫雷拉斯廣場下了車。卡洛斯趁帕特里亞加廣場空寂無人,也從那輛硬座馬車上溜了出來。最後這個小時,他在馬車裡幾乎憋死,因為不敢打開玻璃窗;他的小腿也坐麻了;那皺褶的絲綢,以及她沒完沒了地在他鬍子上親吻,已經使卡洛斯厭煩..三個星期以來,直到這天下午,他們都是在聖伊莎貝爾街的一幢房子里幽會的。那房子屬於伯爵夫人的一位姑母,她帶著女僕去波爾圖了,把房子鑰匙和熾看一隻貓的差使都留給了這位侄女。這位好心的姑母是個小老大婆,叫瓊斯小姐,是個老好人,英國聖公會的一位身體力行的信徒,是宣傳自己信仰的傳教士。每個月她都要進行一次勸人改變宗教信仰的遊說,走遍各省,分發《聖經》,天主教的黑暗中拯救靈魂,並且,如她自己所說,凈化教皇統治的污泥..只要你一踏上她家樓梯,就立刻會感覺到虔誠的老處女獨有的那種親切和忱傷。樓梯平台處懸掛著一張大卡片,上面是金字的座佑銘,字裡行間是紫色的百合花。它呼籲那些進來的人要嚴格遵循主的道路!卡洛斯一走進屋就碰到了一座《聖經》的小山。整問屋子成了一個《聖經》的隱蔽所:傢俱上堆放著《聖經》,舊帽子盒裡也裝得滿滿的,一雙雙高統靴堆里也夾雜著《聖經》,甚至都掉迸了凈身盆。所有的書都是一種開本,書皮是黑色的,就象穿上了打仗的盔甲,一臉愁容,咄咄逼人。四面牆壁倒是金碧輝煌,裝點著印了彩色文字的卡片,上面閃現著從《聖經》中摘錄下的苛刻的短詩,嚴勵的道德忠告,讚美詩的警句和地獄的野蠻恐嚇..在英國聖公會的虔誠氣氛之中,在一張堅硬的、處女的小鐵床的床頭几上,放著兩隻幾乎空了的酒瓶,一瓶是杜松子酒,一瓶是法國白蘭地。卡洛斯喝了那聖潔的老處女的杜松子酒。她那張床也是亂亂糟糟。象個戰常後來,伯爵夫人開始害怕一個女鄰居,一個叫鮑爾熱斯的女人,她常來看望怕爵夫人的姑母,她是勾瓦林紐家故去的管家的妻子,有一次,正當他們抽著小雪前,精疲力盡地躺在瓊斯小姐那張貞潔的床上時,三下砰砰的敲門聲把整幢房子都震響了。可憐的伯爵夫人差點兒暈過去。卡洛斯跑到窗前,看見一個男人剛走開,手裡拿著一個小石膏像,挎著的籃於里還裝了幾個。但是伯爵夫人發誓說,是那個叫鮑爾熱斯的女人派了這個帶著塑像的義大利人來敲那三下門的,象是三聲提醒,三次道德上的警告信號..因此,她不願再回到姑母這間能添歡樂的小屋子裡來了。這樣,那天下午,由於無處可去,他們倆就躲進了那輛雙輪馬車裡相愛。

卡洛斯回來時渾身軟弱無力;他已經從精神上開始感到一種滿足後的厭倦了,她用帶著馬鞭草香味的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不過才三個星期——而現在,細雨輕輕拍打著林蔭大道的樹葉,他正沿著聖彼得?阿爾岡特拉大道散步。此時,他已經在琢磨如何能擺脫她的糾纏,她的熱情,她的笨重軀體了..因為伯爵夫人越加變得荒唐了,急不可待地決心侵入他的整個生活,要在他的生活中佔據最大、最深的地位,似乎他們第一次的親吻不僅是暫時地把兩人的嘴唇聯到一起,也把他們的命運聯到了一起,而且是永遠聯到了一起。那天下午,她倚在他的胸前,兩眼含著哀求的柔情,結結巴巴地反覆說著那幾句話:「只要你願意,我們將會多麼幸福!生活會多美好!就我們兩人!..」很顯然,伯爵夫人懷著一種奢望,想同他私奔到離開聖瑪薩爾街十分遙遠的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去,生活在抒情詩般愛情的永恆夢境之中。

「只要你願意!」不,天哪,他可一點兒也不想與勾瓦林紐伯爵夫人私奔!..不僅如此,她還有許多其他苛求。她極為自私,醋性常常發作,就在這短短的兩個星期里,她已經不止一次地為了些小事大吵大鬧,激動得眼淚汪汪,還說到了死..啊,在她那眼淚中也有某種能激起人情慾的東西,讓人感到她那光滑的脖頸顯得更加柔嫩!然而真正使他動情的還是閃現在她臉上的某種表情,她那雙乾涸的眼睛中露出的急切的目光,那目光顯示出了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身上越來越強烈的情慾,這種情慾使她不能自拔..當然,這場愛情給他的生活多少增加了點兒享樂和一種甜美的回憶。但它的妙處在於保持進退隨意,平平靜靜,而且不要超過表面的深度。如果她,為了某種區區小事就眼淚汪汪,尋死覓活,悲傷地扭轉著身子,請求和他私奔——那麼,就再見吧!一切就都完結了。伯爵夫人和她的馬鞭草香味,她那火紅的頭髮以及她的啜位就會變成一種累贅!

傾盆大雨停了,烏雲中露出了一塊沖刷過的藍天!卡洛斯正沿著聖洛格路走時碰上了侯爵從一家糖果店出來,他面帶愁容,手中拿著一個包,脖子上圍了一條白綢子大圍巾。

「怎麼啦?感冒了?」卡洛斯問道。

「一切部糟得很,」侯爵說,一邊慢慢地在卡洛斯身旁走著,慢得象個要死的人。「我晚上睡得太晚了,精疲力荊胸部發悶。嗓子發啞。腰痛。

真可怕..我剛剛買了些糖果。」

「別犯傻了,夥計!你需要的是烤牛肉和一瓶葡萄酒..今天你是要和我們在葵花大院吃晚飯吧?而且你還能見到克拉夫特和達馬祖..咱們順著阿萊克林路走吧。而已經停了。然後穿過阿泰羅,輕輕鬆鬆地散散步。等咱們到家,你也就好了。」

可憐的侯爵聳聳肩膀,只要有一點兒個舒服——有一點疼痛,有一點兒發抖——他就立刻認為自己「完蛋了」,象他自己說的那樣。在他看來,世界開始走向末日,天主教徒的恐懼和希望「永生」的焦慮,會把他壓垮。在這些日子裡,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內,和一位隨軍神父在一道——但有時竟和他下起棋來消磨時光。

「無論如何,」他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脫下帽子,這時他們正經過殉難者教堂的大門。「讓我先到文人俱樂部去..我想給曼努埃麗塔留個字條,這樣,那姑娘今天晚上就不會等我了..」然後,他心煩意亂、有氣無力地打聽了一下那個浪蕩子埃戛的消息。那個浪子仍然在塞洛利庫,在母親的莊園里,聽著神父塞拉賓的說教,以及如他自己所說的,在偉大的藝術中避難。他正在編寫一出五幕喜劇,劇名為《污泥塘》——是為了向里斯本報復而寫的。

「糟糕的是,」侯爵停了片刻嘟噥著說,一面使勁地裹緊圍巾。「星期大賽馬的時候,我還會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什麼?」卡洛斯吃驚他說。「賽馬是在星期天嗎?」

他們一路沿著施亞都街走去。侯爵繼續解釋說,比賽是應偉大的科爾多瓦運動家克里福德的請求,他將帶來兩匹英國馬..全靠著克里福德是有點兒丟人,不過克里福德到底還是一位紳士,而且他,他的良種馬,以及他的那些英國騎手是貝林跑馬場唯一有的象樣的東西。如果沒有克里福德在場,這場賽馬就會成為一場小馬和老馬在那兒耍弄的把戲了..「你不認識克里福德?..一個棒小夥子!有點兒裝腔作勢,但是貨真價實的金子。」

他們進入文人俱樂部的院子時,俠爵把一隻手伸向卡洛斯。

「摸摸我脈搏。」

「脈搏很正常..你去給曼努埃拉寫字條,我在這兒等著你。」賽馬就在星期日,就是說,只有五天了..而她也會到常他總算很快能見到她了!在過去的三周中,他看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中央飯店門口,他正站著和塔維拉說話,她走到一個陽台上,戴了頂帽子,正在戴一副長袖的黑手套;第二次是幾天前一個雨天的下午,她乘著一輛馬車,停在施亞都廣場的莫朗商店前,她等在車裡,這時候車夫拿著一隻系著條紅緞帶的盒子走進商店。兩次她都看見了他,目光在他的眼睛上停了片刻——卡洛斯覺得第二次那目光停的時間更長。在凝視著他的眼睛時,她的口光象是醉了,沉浸在一種輕柔的甜蜜之中..。也許那是一種幻覺,但他按奈不住了,決定要按他原定的計畫去做——雖說可能不怎麼愉快——讓達馬祖把他引見給卡斯特羅?戈麥士。可憐的達馬祖被這個要求弄得心緒不安,露出一副狗護食時的表情,並且立刻提醒卡洛斯卡斯特羅?戈麥士那次可惡的行為,就是三個星期前戈麥士曾答應送一張名片到葵花大院,但他沒來..不過卡洛斯對於男人們這種拘謹的禮節很是蔑視,依他看,卡斯特羅象個有趣味的人,象個運動愛好者,況且,並非每一天在里斯本出現的人都知道如何正確地打領帶。

如果大家能不時地和克拉夫特,和侯爵一起聚上一聚,抽一支雪前,談談馬亞,這甚至對達馬祖也是件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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