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在那個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的一個周末,那個盼望已久的科恩家開舞會的日子,黎明起就霧靄濛濛,天色黯淡。清晨,卡洛斯打開朝向花園的窗子,望著那象骯髒的原棉織成的低沉的天空;樹木搖晃著,濕漉漉的;遠處的小河流水混濁;在這獃滯的天空里可以感到一股溫暖的西南風。他決定呆在家中,因而從九點鐘起,他就坐在書桌旁,裹了一件藍色天鵝絨的大晨袍,使他看上去真有著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筆下一位英俊王子的飄逸風度。

他想做些事——但是雖然喝了兩杯咖啡,抽了一支又一支的香煙,今天早上他的腦子就象外面的天空那樣,布滿了煙雲。這些天真糟透了。他覺得愚蠢極了。那堆在地毯上他腳邊的一張張皺摺的破紙,使他感到自己徹底崩潰了。

當巴蒂士塔稟報威拉薩前來向他報告關於出賣阿連特茹一些地產——也是他繼承的遺產的一部分的時候,事實上,這倒成了他和那些不平靜思緒搏鬥中的一次休息,是一種解脫。

「一樁小買賣,」總管說,把帽子放到桌子的一角,把一個紙卷放到帽子里。「這可以使您得到兩個多康托。這在大清早可算是個不錯的禮物了..」卡洛斯緊緊交叉著雙手,放到腦後,然後伸展一下身子說:「好啦,威拉薩,我不在乎這兩個康托,我倒是希望你能使我的腦子輕鬆一下。我今天真是昏昏沉沉!」

咸拉薩狡黠地看著他。

「您的意思是說,您寧可寫一頁優美的散文也不願接受幾乎是五百英鎊的錢嗎?!對,這是個好惡問題,少爺,一個好惡問題!..成為一個艾古拉諾還是一個戛萊特①,對一個人來說都挺不錯,但是兩個康托就是兩個康托。這可足有一個小冊子厚呢。好了,現在談談這樁生意吧。」

他就站在那裡匆匆忙忙地述說著,而卡洛斯則抱住兩臂坐著,琢磨著威拉薩戴的那個領帶別針真難看——那是一個珊瑚做的猴子吃金梨——而在他腦海的雲霧中,他朦朦朧朧地得知這樁生意與托拉爾子爵和幾頭豬有關..威拉薩把買賣契約遞給他時,他有氣無力地簽上了名字。

「你不留下吃午飯嗎,威拉薩?」看到總管把那捲紙挾到腋下時,卡洛斯問道。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得去見咱們的朋友歐澤比奧..我們還要一同去內政部——他要到那兒去提申請..他想得到一枚聖母軍勳章..但是,這個政府並不厚愛他。」

「噢!」卡洛斯輕聲說,把一個呵欠憋了回去,關心地問道。「這麼說,政府對歐澤比奧不滿意了?」

「選舉的時候他表現得不好。就在幾天前,內政部還滿懷信心地對我說:『歐澤比奧是個不簡單的小夥子,但是靠不住..』格魯熱斯告訴我,幾天前您在辛德拉見過他。」

「是的,他正在那兒等著接受聖母軍勳章。」

威拉薩走後,卡洛斯慢慢地拿起筆,遲疑了片刻,眼睛看著那頁寫了一半的紙,一邊用乎抓了抓自己的鬍髭,感到心灰意懶,無從下筆。就在這時,阿豐蘇?達?馬亞進來了,仍然戴著那頂帽子,剛剛從附近早晨散步回來。他手中拿著一封給卡洛斯的信,這是從書房裡雜在他的郵件中找到的。

①戛萊特(1799─1854),葡萄牙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和政治家。

再說,他也希望在這裡能見到威拉薩。

「他來過,但又匆匆忙忙走了,去安排小歐澤比奧受勛的事。」卡洛斯說,一邊打開信。

他大吃一驚,信封里——有一般象勾瓦林紐伯爵夫人身上那種馬鞭草香味——裝著一張伯爵夫人邀他下星期日吃晚飯的請帖,那精心挑選的熱情親切的詞句真象詩的語言。甚至有一句寫友情的話,還提到了笛卡爾①的原子理論!卡洛斯突然大笑起來,並且告訴他祖父這是一對王權貴人來請他赴晚宴,還提到笛卡兒..「他們什麼部能幹得出,」老人怪聲怪氣他說。

他朝著散在書桌上的手稿喜悅地瞟了一眼說:「這麼說,你在這兒工作,是吧?」

卡洛斯聳聳肩膀:

「如果這也能稱為工作的話..請看看地板,看看所有這些亂紙。單是做些筆記,收集些文件,綜合些材料,我倒做得到。但是若要把一些思想和觀點用一種既有情趣又很和諧的文字表達出來,使之有特色,有文采..那可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

「這是一種伊比利亞人的偏見,孩子!」阿豐蘇說著坐在桌子旁,手裡拿著帽檐翻下來的帽子。「你一定得擺脫掉它!幾天前我就這樣對克拉夫特說過,他也同意——一個葡萄牙人永遠成不了有思想的人,因為他太注重形式了。他有創造美麗詞句的奇癖,那些詞句得光彩照人,悅耳動聽。如果一定要造出一種思想,那麼這種可憐的葡萄牙人會不惜使這種思想並不完善或是誇大其詞,也要使他的詞句華麗..思想可以付之流水,但是美麗的詞句必須拯救。」

「這是一個個性的問題,」卡洛斯說。「有些卑下的人物,對他們來說,一個響亮的形容詞要比一個嚴謹的主義更重要..我就是這些怪物中的一員!」

「見你的鬼!這麼說你是個修辭學家..」「誰又不是呢?歸根結蒂,該弄清楚的是文體是否是思想的一種表現。

在詩歌里,您知道,爺爺,很多時候需要以韻腳來產生一種獨特的形象..而且,往往為完成一句句子的抑揚頓挫而做出的努力並不能使一種思想得到新的、意想不到的發展..美麗的詞句萬歲!」

「埃戛先生到,」巴蒂士塔稟報道。這時午飯鈴響了,他拉開了帷幔。

「你們說詞句..」阿豐蘇大笑著說。

「噢?什麼詞句?是什麼?」埃戛嚷著闖進屋來,一副吃驚的神情;他的衣領豎著,依然那麼不修邊幅。「哦,此刻您在這兒,阿豐蘇先生!您好啊?告訴我,卡洛斯,只有你能幫上我忙..也許你有一把適合我用的劍吧?」卡洛斯驚訝地盯著他,而他則迫不及待地繼續往下講:「是的,夥計,一把劍!不是打仗用的——我與整個人類都和平相處——是為今天晚上用,為了化裝舞會!」

馬多斯那個畜生昨天晚上才給他服裝,而且埃戛發現他給的不是一把藝術寶劍,而是一把市政廳衛兵用的馬刀,這可真嚇了他一跳!他真想把那馬刀扎進馬多斯的肚子。他跑到阿布朗大叔那兒,可他只有王室用的小佩劍,①笛卡爾(1590— 1650),法國物理學家、數學家和哲學家,解折幾何的創始人。

那些劍就象王室本身一樣不屑一顧!後來他又想起了克拉夫特和他收藏的寶貝。他現在就是從那兒來,克拉夫特有的竟然是些鐵劍和彎刀,足有幾百磅重,是征服印度的那些殘忍的人用的巨型大砍刀,沒有適合他佩戴的。後來,他想起了葵花大院有古代盔甲。

「你一定會有..我需要一把細長的劍,劍柄上鑲有貝殼,用鋼絲裝飾,紅色天鵝絨作底襯。而且沒有十字架,特別是要沒有十字架!」

阿豐蘇對若昂的這個難題立即給予了父親般的關心;他想起來,樓上的走廊里有幾把西班牙的劍..「在樓上的走廊里?」埃戛嚷道,一隻手已經準備去掀門帘了。

這樣匆匆忙忙跑上去毫無用處,若昂不會找到這幾把劍的。它們又不是明擺在那兒,而是仍然放在從奔菲卡帶來的箱子里。

「我去吧,幸運兒,我去看看!」卡洛斯說,無可個何地站起身來。

「不過,要知道,它們可沒鞘。」

埃戛看上去象是無望了。接著又是阿豐蘇幫了他的忙。

「做一個黑色天鵝絨的劍鞘,一小時就能做成。告訴他們在周圍鑲上紅色天鵝絨的邊..」「妙極了!」埃戛嚷道。「有審美觀是何等的了不起啊!」

卡洛斯一走出去,埃戛就又開始痛罵馬多斯。

「您想想看,先生,一把市政廳衛兵用的馬刀!可就是這傢伙替所有的劇院製做全部的服裝!真是個白痴!在這個可笑的國家中事事都是如此!」

「我親愛的埃戛,你當然不是要整個葡萄牙、要這個國家和這七百萬人為馬多斯的行為負責吧?」

「當然要,先生!」埃戛嚷道,把兩隻手插在外衣口袋中,沿著書房踱步。「是的,先生,一切全部糾纏在一起了。做衣服的送來一把市政廳衛士的馬刀和一套十四世紀的衣服;而部長在談到稅收時要引用拉馬丁①的《沉思集》;而那位文學家,最高級的愚人..」他一看到卡洛斯手裡拿著的劍就立即住了口。那是一把十六世紀的劍,一把精鍊的寶劍,劍身細長並微微閃著光,劍鐔上摟著花邊——鋼刃上刻著鑄劍人那顯赫的名字:托萊多的弗朗西斯科?路易。

他立即用一張紙把它包上,匆忙謝絕了約他吃午飯的邀請。他輕鬆地拍了兩下手,把帽子甩到頭上。他正要離去,阿豐蘇的聲音使他留住了步:「聽著,若昂,」老人高興他說。「這是把祖傳的劍,我相信,它每次亮相都是很光彩的..就看你怎麼用它啦!」

埃戛在門帘旁轉過身來,把那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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