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第二天情晨八點整,卡洛斯的四輪馬車停在花街,人們熟悉的格魯熱斯家大門前。但是他差去拉四樓門鈴的那個車夫回來時,帶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格魯熱斯先生已經不住此地了。那麼那個該死的格魯熱斯先生住在哪兒呢?女僕說,格魯熱斯先生現住在聖佛朗西斯科大街,與文人俱樂部隔四個門。當時,卡洛斯覺得無望了,真想獨自去辛德拉了。但後來他還是驅車前往聖佛朗西斯科大街,一邊咒罵那位藝術家搬家都不告訴他,總是那麼神出鬼沒,難以揣測!幹什麼事他都如此。對於格魯熱斯的過去,他的性格,他的喜好和習性,卡洛斯一無所知。是侯爵有一天晚上把他帶到了葵花大院,並對著卡洛斯的耳朵悄悄說:這是個天才,不久,他那謙遜的風度和高超的鋼琴演奏技巧,把所有的人都迷住了。葵花大院的人都開始稱格魯熱斯為藝術家,把他說成一個天才,還說連蕭邦都沒創作出可以和格魯熱斯的《秋思》相媲美的曲子。人們對他就了解這麼多。卡洛斯是從達馬祖那兒知道了格魯熱斯的住所,並得知他和他母親住在那兒,那位母親是位年紀尚輕的孀居的貴婦人,在城裡有房產。

卡洛斯在聖佛朗西斯科大街那所宅院的門前,不得不等了一刻鐘。開始,一個沒戴帽子的女僕悄悄出現在台階下,偷偷地看了看那輛四輪馬車和穿著號衣的僕人,然後跑上了台階;接著,一個穿襯衫的男僕走過來,手中提著主人的旅行袋和一條毛毯;最後,藝術家跑了下來,差點兒絆了一跤。

他手裡拿了條絲圍巾,胳膊下挾著雨傘,忙忙道道地系著外衣鈕扣。在他跳下最後幾級台階時,樓上一個女人尖著嗓門嚷道:「別忘了乳酪餅!」

格魯熱斯匆匆進入車廂,坐在卡洛斯旁邊,一邊嘟噥著說,他幾乎整夜沒J眼,因為惦記著要起個大早。

「夥計,你這是什麼鬼主意,搬家都不讓人知道?」卡洛斬喊著說,一面把他裹著的那條格子呢毯子的一邊蓋住藝術家的膝蓋,因為格魯熱斯象是在發抖。

「這所房子也是我們的,」格魯熱斯只說了這麼句話。

「當然,這也是個理由!」卡洛斯低聲說,一邊笑著聳了聳肩膀。

他們出發了。

那是一個空氣非常清新、萬里無雲的早晨,天空一片碧藍,可愛的太陽照得一切發白,它並沒給人以溫暖,而是把那明亮的金色陽光一片片灑到大街上和房子的牆壁上。里斯本慢慢地蘇醒了,活躍起來了:賣菜的女人們帶著青菜籃子走門竄戶;商店門前漸漸打掃乾淨;遠處教堂里喚人去望彌撒的鐘聲在柔和的微風中慢慢消逝。

格魯熱斯正了正他的圍巾,扣緊手套的扣子。他瞥了一眼那兩匹在馬具閃閃的銀光映照下象緞子一樣發亮的漂亮的駿馬,瞥了一眼那幾個身著特殊號衣佩戴花枝的僕人和所有那些有節奏地滾動著的奢侈豪華的東西——看來,他的那套外衣相形失色了。但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卡洛斯那光彩照人的外貌——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那悅目的膚色,那動人的微笑。當他就這樣坐在那輛四輪馬車的精美座墊上時,在那件樸素的棕色小方格的上衣下面,有著一種充滿活力、閃爍著光彩的東西——使他顯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好象是一個駕馭著戰車的春風滿面的勇士..格魯熱斯猜測到這是一次不尋常的外出,接著,昨天晚上就一直轉在他嘴邊的問題,蹦了出來:「你說實話,現在就咱們倆。去辛德拉你是打的什麼主意?」

卡洛斯開了個玩笑。藝術家能以莫扎特那旋律的靈魂和巴赫的《賦格曲》起誓保守秘密嗎?那好,這個想法就是要去辛德拉,呼吸一下辛德拉的空氣,在辛德拉過一天。不過,看在上帝的面上,這可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然後他又大笑著加上一句:

「沒關係,你不會後悔的!」

是的,格魯熱斯沒有後悔。他甚至覺得出去遊玩是件美事,因為他一向很喜歡辛德拉。不過,對這地方他沒有什麼概念——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那兒有巨大的岩石和突突外冒的泉水。最後,他承認,九歲以後他就沒再去過辛德拉。

怎麼!藝術家不熟悉辛德拉?那麼,他們可一定得留在那兒進行一次傳統的朝聖,爬上貝納宮,去唱「愛情泉」里的甜水,還要沿著河邊在草地上散步。

「我所嚮往的是塞特艾斯宮①和新鮮黃油!」

「不錯,黃油多得很,」卡洛斯說。「還有驢子,好多好多的驢子..總之,是一首田園詩般的地方!」

四輪馬車沿著奔菲卡大路行進。他們路過了一些牆上爬滿鮮花的舊庄①葡萄牙國王在辛德拉的行宮。

園、宅院,那一幢幢窗戶破碎不全的、凄涼的高大建築物,一個個門口用繩子吊著一包香煙的小旅館,一棵棵未成年的小樹,一塊塊長滿罌粟花的草地,瞟一眼就望得見的遠處的青山,這一切都使格魯熱斯著了迷。他有多久沒看到鄉下啦!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藝術家解下了那條大圍巾。接著,因為熱得悶氣,他又把外衣脫掉並且說他快餓死了。

幸運得很,他們已經走近波卡略塔餐館。

他可真想吃一次這地方久負盛名的清燉兔肉——可是吃這種佳肴,時間還太早。想了半天,他決定來一盤可口的香腸炒雞蛋,這道菜他可有幾年沒吃了,而吃這道菜真會使他感到已經到了鄉間!店主人一副了不起的神氣,好象他是在施捨,把盛著那道美味的大盤子放到那光禿禿的木頭桌子上。格魯熱斯一邊搓著手一邊說,這可真是迷人的鄉村風味。

「咱們在里斯本把身體都糟踏了!」他說道,一邊把一大塊香腸炒雞蛋撥到自己的盤子里。「你什麼都不吃嗎?」

卡洛斯為了陪他,要了杯咖啡。

格魯熱斯狼吞虎咽地吃著。過了片刻,他嘴裡鼓鼓囔囔地嚷起來:「萊茵河也一定漂亮極了!」

卡洛斯吃驚地看了看他,然後格格地笑起來。到底是什麼使他想起了萊茵河?..這是因為他們一出城,藝術家滿腦子想的就是旅行和山川美景。

他真想看看峰頂積雪的雄偉高山和歷史上著名的河流。他夢想著去德國旅行,而且要背著旅行袋徒步走遍他的上帝——貝多芬、莫扎特、瓦格納..的神聖國土。

「不久,你不是要去義大利嗎?」卡洛斯問道,一面點了支雪茄煙。

藝術家不屑地打了個手勢,並說出了一句那種故弄玄虛的話:「那裡一無所有,只有鄉村舞蹈!」

接著,卡洛斯講到了他打算冬天和埃戛一同去義大利的計畫。依埃戛之見,去義大利是一種智力健康術,他需要在寧靜、壯觀的大理石中間,使神經質的伊比利亞半島上那種激蕩的夢想平靜下來..「他最需要的是一頓鞭打!」格魯熱斯吼著說。

他又回到頭一天晚上的題目和《插圖雜誌》上那篇出名的文章。他反覆講述自己的觀點,說那純屬真正的胡說八道,不高明的拍馬屁。使他難過的是,埃戛有那樣的才能和那麼非同一般的敏銳靈感,競如此無所作為..「每個人都無所作為,」卡洛斯說著伸了個懶腰。「就說你吧,你做了什麼?」

停了片刻,格魯熱斯聳了聳肩膀嚷道:

「就算我寫了一出好戲,誰給我演?」

「如果埃戛寫出一部好書,誰又會去讀它呢?」

「這是個無可救藥的國家..看來我也得要杯咖啡。」藝術家說。談話就此結束了。

馬歇了過來。格魯熱斯付了賬,他們離去了。不久,車駛到了一片荒野,他們真感到這片土地無邊無垠,兩側,目光所及,全是黑乎乎的荒涼土地;頭頂是一望無際的藍天,似乎孤寂中也顯得那麼幽傷。沉重穩當的馬蹄踏在路上,發出單調的聲響,除此之外,聽不到別的聲音。偶爾,一隻小鳥從那開闊的荒野飛來,急匆匆地穿過天空。四輪馬車裡,一個僕人睡著了。

格魯熱斯被雞蛋和香腸撐得難受,悲哀的雙眼茫然地望著那兩匹馬油光發亮的臀部。

這當兒,卡洛斯正琢磨著自己辛德拉之行的動機,他確實說不清為什麼去。自從他看見那步履猶如女神在塵世漫步的身軀,自從他遇見了那雙盯住自己的烏黑深邃的眼睛,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現在既然認定她是在辛德拉,他也就匆匆趕到這兒來了。他無所期望,也無所要求,他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她,也許她已經離開了。但他此刻正在途中——一路上這樣想著她,並懷著絲絲的甜意,在辛德拉幽靜的綠樹蔭下穿行,這就夠使他心滿意足了..很可能,一會兒在老勞倫斯旅館,他會突然在走廊上遇見她,也許會蹭到她的衣裙,說不定還能聽到她的聲音。她要是住在那兒,肯定會在餐廳用飯。那個餐廳他太熟悉了,便宜的細紋布的窗帘,桌上一束束隨便擺上的鮮花和舊式的銅吊燈。他可真是在盼著埃她會帶著金髮碧眼的黛安娜①那樣光彩奪目的迷人風度,走進餐廳。好心的達馬祖會把自己的朋友馬亞介紹給她。而她那雙他從遠處看見過的,象兩顆星星般明亮的黑眼睛,會對他的眼睛望上片刻。她會非常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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