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儘管時間已經不早,但阿豐蘇書房裡還在玩惠斯特。壁爐里通紅的炭火上,火苗漸漸熄滅。那張牌桌還擺在壁爐旁的老地方,用一面日本屏鳳擋住,因為堂迪奧古有支氣管炎,怕過堂風。

那個老花花公子——過去貴婦們都稱他為「漂亮的迪奧古」——一位曾睡過御榻的瀟洒鬥牛士,這會兒剛咳嗽得喘過氣來。這陣悶咳震得他胸發痛,象要把他震垮似的。他用塊手絹捂住嘴想不讓它發作;他血管發脹,直到頭髮根都憋得發了紫。

總算髮作過去了,可他的手還在發抖,這頭衰老的獅子擦去了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的淚水,正了正別在扣孔上的薔薇花兒,喝了口淡茶,接著用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問他的牌友阿豐蘇:「是黑梅花,對吧?」

牌又一張張地攤在綠色的粗呢檯布上。堂迪奧古的陣咳一發作,就總是帶來一陣沉默。這時只能聽見謝格拉將軍噓噓的,幾乎是嘶嘶的呼吸聲。這天夜晚他是個大倒楣鬼,對牌友威拉薩簡直惱火了,臉都急紅了,嘴裡嘟嚷著。

這時響起了一陣悠揚的鐘聲,是路易十五時代的鐘敲了午夜十二點,接著是一段玎玲玎玲的小步舞曲,響了一陣,然後就慢慢消失了。接下來又是一陣沉寂。搭在兩盞卡賽①枝形吊燈上的鮮紅的緞帶,映到四壁紅色錦緞上和倚子上的幽暗的燈光,現出一種柔和的玫瑰色,使整個房間沉浸在一種朦朧的氣氛之中。只是在那些暗色的櫟木的架子上,處處可以見到法國塞福爾陶器上塗的金色,潔白的象牙或古代義大利陶器上塗的某種琺琅質,在默默地閃著光彩。

「怎麼?打得這麼歡?」卡洛斯拉開帷慢走進屋子的時候叫道,遠處打撞球的聲音也伴隨著他傳了進來。

正在抓牌的阿豐蘇轉過頭來,擔心地問道:「她怎麼樣?平靜下來啦?」

「她好多了!」

卡洛斯是在處理他的第一樁嚴重病案———個嫁給了麵包師馬爾塞里諾的阿爾薩斯姑娘,因為一頭漂亮的總是鬆鬆地結成髮辮的金髮而在這一帶出了名。她得了肺炎,差點兒喪命。雖然她後來病情好轉,但麵包房離得不遠,卡洛斯仍然有時在晚上過街去看看她,並安慰安慰馬爾塞里諾,那丈夫總是披著件短斗篷坐在床邊,不讓妻子啜泣,一邊在賬本上胡亂地記著。

①法國一家著名珠寶和珍品店的產品。

阿豐蘇對那種肺炎顯示出極大的關心。現在他確實因為卡洛斯把馬爾塞里娜救活了而替她高興。他總是滿懷深情地談起她,稱讚她的美貌,她那阿爾薩斯人的潔凈,和她給麵包房帶來的財富。為祝她早日痊癒,他甚至送了她六瓶法國葡萄酒。

「那麼,她脫離危險期了,完全脫離危險了?」威拉薩手指摸著鼻煙盒問道,也特別顯示出他的關心。

「是的,就快好了,」卡洛斯答道,一面搓著手發抖地向壁爐走去。

外面,夜挺寒冷。從入夜就有了霜凍。晴朗、冰冷的天空,星羅棋布,星星就象磨亮的鋼刀尖一閃一閃。誰都沒注意到從什麼時候氣溫變得這樣低。威拉薩想起了一八六四年有過寒冷的一月..「咱們來點兒混合酒怎麼樣,將軍?」卡洛斯高興地拍著謝格拉那堅實的肩膀叫道。

「我不反對,」這位將軍哼著說,懊惱地盯住攤在桌上的紅心J。

卡洛斯還感覺冷,就站在那兒撥弄火里的木炭,一堆火星兒落下來,旺盛的火苗跳了起來,把周圍的一切都照亮了,把「尊敬的波尼法希奧」正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烤火取暖的那塊熊皮照得通紅。

「埃戛准得高興了,」卡洛斯說著把腳伸到火苗的近旁。「他總算為那件外套找到了借口。順便問一句,哪位先生最近見到過埃戛?」

沒人回答,人們的興緻突然又回到了牌上。堂迪奧古的大長手慢慢地收起這圈牌,然後無精打采地出了一張梅花。

「喲,迪奧古!迪奧古I」阿豐蘇喊道,好象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扭臉轉身子。

不過他又忍住了。那位將軍,眼裡一亮,出了他的老J。這時阿豐蘇大為惱火,把他的梅花K攤了出來。威拉薩扔出來一張A。他們頓時為迪奧古出錯牌爭論了一番。這時一向討厭玩牌的卡洛斯彎下了身子,搔著那隻「尊敬的波尼法希奧」毛茸茸的肚子。

「你說什麼來著,孩子?」阿豐蘇站起身來取煙裝煙斗時終於問道,這時他還有點兒不痛快,那煙是他輸牌時的安慰。「是問埃戛嗎?不,沒人見過他。他一直就沒露面,他是個忘恩負義之徒,那個若昂..」一聽到提埃戛的名字,威拉薩牌也不洗了,好奇地抬起頭。

「那麼他是真的要安家嗎?」

倒是阿豐蘇笑眯眯地一邊點煙斗一邊回答了他的問題:「安家,買一輛四輪馬車,雇幾名僕人,舉辦文學晚會,出版一首詩——鬼知道幹什麼!」

「他到過我辦公室,」威拉薩一邊開始洗牌一邊告訴大家。「他來打聽過,這個診所花了多少錢,還有那天鵝絨啦,傢具啦什麼的,他挺喜歡那綠天鵝絨..因為他是家裡的朋友,我就把價錢告訴了他,連賬單都拿給他看了。」接著在回答謝格拉提出的一個問題時,他又加了一句:「他媽有錢,我想她給了他足夠的錢。依我看,他是要搞政治。他人挺聰明,能說會道,他爹是個了不起的改革家..他有他的抱負。」

「是為了女人,」堂迪奧古煞有介事地說,為了加重這話的分量,還慢條斯理地捋了捋那向上卷著的白鬍髭尖。「你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你只要看看他的臉就行了..這都是為了女人。」

卡洛斯微微一笑,讚揚堂迪奧古的慧眼,那雙真正的巴爾扎克式的眼睛。而謝格拉,完全是帶著一名老兵的那種直率,即刻就想知道那情婦的名字,但是那位老紈袴子弟,憑著他的豐富經驗,大言不慚地說,這類事是永遠不會知道的,最好是聽其自然。他用纖細的手指在臉上慢慢地撫摸著,一副屈就的神情,做出了這樣的結論:「我喜歡埃戛,他儀錶堂堂,而且首要的是他有自信心..」人們又接著玩牌,牌桌上一片寂靜。將軍一看手中的牌不由得哼了一聲。他從煙灰缸上拿起那支香煙,拚命地抽起來。

「各位先生實在太象賭徒了,我要回彈子房去了。」卡洛斯說。「我把斯坦因布羅肯丟給侯爵了,那傢伙已經從他手裡贏了有四千雷亞爾了。要把酒給你們送到這兒來嗎?」

牌友們都沒吭氣。

卡洛斯發現彈子檯上也是同樣一本正經,聚精會神。那位侯爵,身子探到檯子中間,一條腿半懸著,禿頭頂被瓷燈射下來的寒光照得發亮。這會兒他正準備著決定性的一擊。做他後援的格魯熱斯已離開了長沙發,放下了土耳其水煙袋,開始不安地跟著球兒轉,一雙眼睛半閉著,鼻子朝天,一邊神經質地抓弄著那垂到外衣領上的波浪式厚厚的鬃發。屋子後面,黑影里是穿著喪服的小希爾維拉——聖奧拉維亞莊園的小歐澤比奧。他的脖子也從那條圍巾里伸出來,穿了件沒有衣領的鰥夫穿的黑美麗奴呢衣服,和往常一樣鬱鬱寡歡,而且比以往更沒有生氣。他兩手深深地插到衣袋裡——那麼喪氣,好象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他深重悲痛的組成部分:從他那頭黑黑的直發到那副黑色的墨鏡。撞球桌旁邊,侯爵的對手斯坦因布羅肯伯爵在等待著。雖說他有些怕;有愛財如命的北方人的那種激動情緒,但是還挺會克制自己,倚著撞球杆微笑著,沒改變他英國式的外表,他的穿著打扮都象個英國人,一副傳統的英國人相貌,一件袖子稍短的緊身燕尾服,寬寬的格子褲下面是一雙矮跟大皮鞋。

「萬歲!」格魯熱斯突然叫起來。「給我們十個小錢,小希爾維拉!」

侯爵贏了這一盤,歡呼起來。

「你給我帶來了好運氣,卡洛斯!」

斯但因布羅肯立刻放下球杆,慢慢地在記分牌上把輸的四個硬幣一個個擺好。

但是,手裡拿著粉筆的候爵很想再贏個芬蘭金幣,要求再來一盤。

「不來了..你今天太厲害了!」這位外交家用流利的,但語調不標準的葡語說道。

侯爵還堅持說,並且把球杆象個農民的棍子一樣往肩上一扛,在斯坦因布羅肯面前一站,那麼個大塊頭和氣勢壓人的樣子,把斯坦因布羅肯鎮住了。侯爵以他那通常會在開闊地發出迴響的洪亮聲音威脅說,斯坦因布羅肯要倒運,還說要讓他在彈於球台上破產,非逼他去當掉那些金光耀眼的戒指不可,還要讓他這位芬蘭公使,強悍王族的代表,到康德斯街去賣戲票!

在場的人都哄然大笑,斯坦因布羅肯也不例外,不過他的笑頗有些拘謹不安,一雙眼睛緊叮住侯爵而不能自拔——那雙淺藍色的眸子,明亮、冰冷,好象在那雙近視眼後面的某個地方有著一種金屬般的冷酷。儘管他很喜歡這個賦有盛名的蘇澤勒斯家族,但他發現,這種親密無間,這些過分的玩笑,是與他的尊嚴,與芬蘭的尊嚴不相容的。不過,侯爵有顆金子般的心,這時他已親熱地摟住了斯坦因布羅肯的腰。

「你要是不想再打彈子球,那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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