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陌上飄塵 第八章 藝絕天下

允炆到了廂房後的小廳,在以屏風遮隔的一角「方便」,嚴無懼和一眾高手則負起監視看著,廂房內這時除立在後方兩旁的葉素冬和老公公等影子太監外,便只有朱元墇和陳貴妃玉真坐在一塊兒。

陳玉真平靜得像修道尼姑,容顏不見半點波動,只是靜心看著戲台上「小生拜廟」那齣戲。

朱元璋默然半晌後,忽道:「玉真假若肯答應離開單玉如,永不和朕作對,朕便還你自由之軀。」

陳玉真嬌軀一震,不能相信地往他瞧來道:「皇上不怕玉真佯作應承,卻是陽奉陰違嗎?」

朱玉璋嘆了一口氣道:「朕怎會真箇怕了你呢?只是不希望終要親口下令把你賜死罷了!」陳玉真心頭一陣激動。

要朱元璋這種蓋代梟雄說出這麼有情意的話來,就像太陽改由西方升起那麼難得,心念電轉,垂首道:「只憑皇上這句話,玉真便不願強撐下去,皇上最好仍軟禁著玉真,待一切平靜後,再處理玉真。無論是生是死,玉真都不敢在心裡有半句怨言。」

更柔聲凄然道:「玉真的確希望能終生侍候皇上哩。」

朱元璋愕然。

他當然不是想放了陳玉真,只是要確實證明陳玉真與單玉如的關係,只要她稍露欣喜之色,又或匆匆答應,便立即把她處決,解掉了這壓在心頭的情結。

誰知陳玉真答得如此情款深深,婉變嬌痴,教他完全生不出殺機。

由此亦可知陳玉真的媚術如何超卓,以他洞悉世情的眼睛亦難辨真假。

此時允炆回到廂房來,鑼鼓喧天響起,壓軸的「才子戲佳人」終於在眾人期待下開始了。

憐秀秀甫出場,她那楚楚動人的步姿,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到她開展玉喉,唱出蕩氣迴腸的曲調,所有人完全心神投入,傾倒迷醉。

只見她美目凄迷,似嗔似怨,嬌音裊裊,在佛像前恨嘆芳華虛度,仍未遇上如意郎君,眉目傳情處,誰能不為之傾倒。

那才子和書僮則躲在佛座旁,細聽著她如泣如訴的傾情,還以各種表情做手配合,亦非常生動。

全場觀眾,無不屏息欣賞,更有女子生出感觸,暗自落淚。可見憐秀秀的感染力是如何強大。

只聽她唱著:「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朱元璋似泥雕木塑的人般,動也不動。他自投入郭子與麾下,由一個小頭目掙扎至領盡風騷,成不朽的帝皇霸業,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縱有剎那的滿足,可是總覺得與心中所想要得到的有著不能逾越的距離。而為了保持明室天下,他摒棄了一切情義,只為了要達此目的。看著以前情深義重,為自己打出天下的兄弟部屬,逐一被他誅戮,現在藍玉又不得善終,虛若無負傷退隱,可說都是由他一手促成的。待會祭典時正式宣布了六部和大都督府的改組後,天下大權便全集中到他手上來,使帝權達到了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巔峰。但縱是如此又如何呢?眼前戲台上的憐秀秀和身旁的陳玉真,她們的心都不是屬於他的。言靜庵則芳魂已渺。他雖得到了天下,卻享受不到一般人種種平凡中見不到的樂趣。一輩子在勾心鬥角、動輒殺人。對人只有防備之心,連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都不敢信任。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台上那即將與佳人相會的才子就比他快樂多了。

借著劇中佳人的角色,憐秀秀心融神化,忘我地表達出對浪翻雲的情意。這時她忘掉了龐斑,心中只有浪翻雲一個人。而更使她神傷魂斷的是,她與浪翻雲的關係,只能保持至攔江一戰。無論勝敗,浪翻雲都會離她而去。這是兩人間不用言傳的契約。剎那間,舊怨新愁,擁塞胸臆,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麼的一番滋味。全場鴉雀無聲,如痴如醉地欣賞著憐秀秀出道以來最哀艷感人的表演。剛才的八仙賀壽,只是牛刀小試,現在才是戲肉,憐秀秀藝術的精華所在。那小生任榮龍和書僮忘了和應,呆立在神座旁,眼瞪著憐秀秀在佛前眉幽眼怨,如泣如訴,更忘了這本是一出充滿歡樂的才子佳人戲。無人不為之心動傾倒。但卻沒有人比得上朱元璋的感觸。他湧起了當年還未得天下前那人已忘掉了的情懷。種種莫以名之的情緒,浮現心頭。就在此刻,他想起了鐘山上的炮堡。忽然間,他宛從夢中掙扎醒來般,猛地回覆過來。只見身旁的陳玉真一臉熱淚,忘情地看著台上的憐秀秀;另一邊的允炆亦是眼角濕潤,目瞪口呆。朱元璋湧上一陣虛弱勞累的感覺,就像那次與陳友諒鄱陽湖之戰般,令他有再世為人的滋味。韓柏亦聽得顛倒迷離,不過他仍不忘偷看旁邊的雲素。這堪稱天下最美的小尼姑已忘了數珠念佛,清秀無倫的俏臉露出茫然之色,聽著憐秀秀唱到「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惟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戚長征卻忘了像韓柏看雲素般偷瞧薄昭如,想起了福薄的水柔晶,又念起韓慧芷的移情別戀,饒他如何豁達,在這一刻亦不由黯然傷懷。

如何與水柔晶由生死相搏的敵人,變成患難與共的愛侶,又如何與韓慧芷小樓巧遇,傾吐真情。種種情景,遂片遂段地浮現心湖,熱淚由眼角瀉下來。

最後他忘了韓慧芷,心中充塞和積壓著那對水柔晶香消王殞的悲痛,衝破了一直以來強築起來的堤防,傾塌的沙石粉碎瓦解,包含了忿怨悔恨和不平的情緒,洪水似的狂湧起來。耳旁響起薄昭如低柔的聲音道:「不要哭好嗎?」說到最後聲帶嗚咽,顯是受到戚長征的感染,自己都忍不住下淚,亦可知她一直是在關心和注意著這被她拒絕了的男子。

戚長征清醒了過來,暗罵自己也會被憐秀秀感動得哭了起來,忙舉袖拭淚,尷尬不已。幸好小玲瓏等都俏目濕潤,全神投入到戲台上去,沒有發覺他的失態。

倏地一條雪白的絲巾遞到眼前。

戚長征伸手去接,有意無意間碰到薄昭如的玉手,兩人都心頭一震,不敢去瞧對方,裝作看戲的含混過去。

谷姿仙哭倒在風行烈懷裡,想起最初愛上了浪翻雲,後來再與風行烈相戀,其實自己心裡仍有部分給浪翻雲佔據著,所以一直那在蓄意迴避這天下無雙的高手,害怕與他說話。

風行烈撫著谷姿仙的秀髮,憶起在神廟內初遇靳冰雲時那種不能剋制的驚艷感覺,自此後除了秦夢瑤外,再沒有美女能予他這種震撼。

虛夜月可能是他們中最快樂的一個,一來因她沒有什麼心事,更因她正活在幸福里,歌聲適足令她回憶起與韓柏比武鬥氣以至乎熱戀的種種醉人光景。

憐秀秀的歌聲不但勾起了所有人深藏的情緒,也觸動了她本人的深情。

鼓樂聲悠然而止。

憐秀秀終唱罷了「才子戲佳人」的首本名曲「佳人廟怨」。

憐秀秀俏立台上。

戲棚內一時寂然無聲,落針可聞。

這刻本應是耶小書僮大意掉下了東西,驚動了憐秀秀,發現有人偷聽她向神佛吐露心聲,大發嬌嗔。

誰知那反串扮演書僮的卻哭得什麼都忘了,漏了這一著。

任榮龍也忘了給以提點,呆看著憐秀秀。

愛慕傾倒的情緒在胸臆狂流,暗忖若這戲內的人生能化為現實,我就是天下間最幸福的男子了。

在這死般嚴肅寂靜的當兒,驀地有人鼓掌怪叫兼喝釆,原來是范良極。這老小子一生還是首次看戲,根本不知道戲仍沒有完結。

接著全場釆聲掌聲如雷貫耳般響個不絕。

憐秀秀轉過頭來,面對著上千對灼熱的眼神和海潮般湧來的讚賞,心中只想到了浪翻雲,待會他就會來帶她走了。

在眾人跪送中,朱元璋領著允炆和陳貴妃,在最嚴密的保護下,離開戲棚,返回內宮,準備赴南郊祭祀天地。

來看戲的王侯大臣和家眷們,仍聚在戲棚外,大部分集中到後台外的空地去,希望能再睹憐秀秀的風釆。

韓柏等橫豎暫時仍閑著,不願與人爭道相擠,留在座位處,靜待人潮湧出棚外。

虛夜月向范良極怨道:「戲還沒完,你這大哥便胡亂鼓掌,害得我們都陪你沒戲看。」范良極老臉一紅,仍死撐道:「那是你大哥我英明神算,教天命教的人空有奇謀都因時間估計上的錯誤,用不上來。」

寒碧翠道:「不要怪責范大哥了,當時那任榮龍根本沒法演下去,這樣收場最是完美了。」

陳令方仍留在前排的位子上,探頭過來向戚長征問道:「什麼是天命教?」

戚長征愕然道:「你不知道嗎?」湊過頭去低聲解釋。

庄青霜陶醉地道:「下趟憐秀秀若再開戲,無論多麼遠,韓郎都要帶人家專程去觀賞。」

韓柏是眾人里唯一知道浪翻雲和憐秀秀關係的人,嘿然道:「只要跟著浪大俠,便有憐秀秀的戲看了。」

眾人齊感愕然。

谷姿仙芳心一陣不舒服,旋又壓了下去,關心道:「韓柏不要賣關子好嗎?快說出是怎麼一回事吧!」韓柏並不清楚谷姿仙和浪翻雲以前的關係,道:「剛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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