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門掩黃昏 第二章 師徒之情

韓柏仍是由南面的洪武門入皇城。

那是因想念著陳令方而與的下意識行動,這官欲熏心的老小子確是令他頭痛的問題之一,要他現在棄官私逃,是很難說出口的話。但若待朱元璋有事後才教他逃走,又怕已遲了一步。倘他是單玉如,害死了朱元璋後,必壓著他的死訊,使所有敵人均沒有防備之心,然後猝然發難,那時誰能不著她的道兒?

經過六部的官衙時,他正猶豫應否溜進吏部找陳令方,太監大頭頭聶慶童在十多名禁衛拱護下迎來。

兩人客氣地施禮還禮後,並肩往內宮走去。

聶慶童忽地壓低位那尖亢的太監嗓子,過快地在他耳旁道:「請通知燕王,千萬不要在這幾天內離京,皇上正找借口殺他。」

韓柏嚇了一跳,表面卻裝作若無其事,哈哈一笑道:「金陵這麼好玩,我才不會蠢得急著離去呢。」

心中同時明白過來,原來聶慶童是燕王的人,難怪燕王對朱元璋的行蹤如此清楚。

聶慶童再沒說話,領著他直赴內宮。

那處守衛之森嚴,差點連水也潑不進去。經過重重檢查後,韓柏連鷹刀也解了下來,才在寢宮的內殿見到朱元璋。

這大明的天子正由老公公和幾個御醫模樣的人在檢查身體,見到韓柏來,眾人退了出去。老公公走前傳音給他道:「小心點!他今天脾氣不太好!」韓柏心中一懍,坐到下首。

朱元璋表面不露絲毫異樣,哈哈一笑,和他閑聊兩句,才轉入正題道:「若無兄有什麼事在瞞著朕呢?」

韓柏想不到他如此開門見山,一針見血。反支吾起來,不知該如何應對。

朱元璋對自己的猜想更無疑問,不怒反喜道:「沒有人比朕更謹慎小心的了,問題定是出在單玉如身上。」又油然微笑道:「自從你告訴朕陳貴妃有問題後,朕不但沒有再到她那裡去,亦沒有到任何妃嬪處去。這些天來,所有人均被禁止離開內里城半步。」

韓柏這才明白聶慶童要他向燕王傳話,因為連個小太監都溜不出去。

朱元璋雙目厲芒一閃道:「就算單玉如的人潛在宮內,亦絕對害不了朕。朕身旁不但有武功高強的秘密侍衛,更有對付用毒的專家。哼!捨去動武用毒兩途,單玉如還有什麼法寶?」

韓柏像個獃子般聽著。

「砰!」朱元璋一掌拍在身旁的几上,聲色俱厲道:「可是若無兄看著朕的眼光,卻像看著個行將就木的病人那樣,你立即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韓柏嚇了一跳苦笑道:「小子真的不知道!」朱元璋陰惻惻地微笑道:「這數十年來,從沒有人可以瞞騙朕。朕要做的事,必然可以做到,要知道的事,遲早也可以知道。你若不說,朕便找幾個人來拷問一下,例如那個秀雲,她仍在宮內,你不是說她和媚娘等同是單玉如的人嗎?」

韓柏苦笑道:「皇上真懂看人,小子所有弱點都操在皇上的手心裡。」

朱元璋容色轉為溫和,柔聲道:「就算你不為這些人著想,亦應為天下萬民著想。朕無時敢忘靜庵那句『以民為本』的話,若天下落進單玉如手裡,戰亂立起,受苦的還不是老百姓?只因這點,你便不應瞞朕。」

韓柏給他軟硬兼施,弄得六神無主,最要命是他的確對朱元璋生出了感情,把心一橫道:「說便說吧!但皇上可否答應在對付胡惟庸和藍玉兩人時,不牽連那麼多人呢?」

朱元璋微一錯愕,凝神看了他好一會後,緩緩點著頭道:「若別人這樣說,朕定教他人頭落地,但今日朕卻破例答應你。」

韓柏仍不放心,道:「例如那個總捕頭宋鯤,皇上要拿他怎樣,小子也很難阻止,但他的家人親族,卻請皇上赦了他們吧!」朱元璋笑道:「那是因為韓家的二姑娘要嫁入宋家吧!哈!你真是個念舊的人。」

韓柏心中一寒,暗忖連這種瑣事都瞞他不過,由此可見他的情報網多麼嚴密。不由更佩服單玉如,正如鬼王所言:一山還有一山一高了。

朱元璋忽岔開話題道:「小子你說應否立即把陳貴妃和楞嚴處死?」

韓柏真的大吃一驚,愕然看著他。

朱元璋微笑道:「色目人混毒之法,防不勝防,唯一方法就是徹底把禍根剷除。」

韓柏目瞪口呆道:「皇上不是說下不了手嗎?」

朱元璋若無其事道:「要成大事豈能沒有犧牲,我已把玉真軟禁了起來,禁止她和任何人接觸。只要一聲令下,她便要玉殞香消,誰也救不了她。哼!她竟敢騙我。」接著長嘆一聲道:「朕真的老了!否則早把她宰了。」

韓柏吁出一口氣,自知以自己的幼稚想法,絕明白不了這掌握天下生死的厲害人物和他的手段。

朱元璋微笑道:「要見她一面嗎?」

韓柏擺手擰頭道:「這個最好免了!」朱元璋望往殿頂,眼中射出複雜之極的神色,好一會才道:「告訴朕!單玉如是否藏在朕的皇宮之內?」

韓柏渾身一震,暗叫厲害,深吸一口氣道:「皇上英明,只憑鬼王說話的語氣神態,就猜出這麼多事!」朱元璋傲然一笑道:「一直以來,朕均以為單玉如是通過胡惟庸來與朕爭天下,所以一直低估了她。到今天看到若無兄的神態,才猜到她另有手段。而唯一對付朕的方法,就是躲在宮內以毒計害朕,不過朕可以告訴你,沒有人可以害朕,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接著雙肩揚起道:「你當我不知楞嚴和胡惟庸私下勾結嗎?只不過他在騙朕,朕也在利用他罷了!」韓柏像個獃子般聽著。

朱元璋親切地笑著道:「好了!說吧!」韓柏嚇了一跳忍不住搔頭道:「其實到目前情形,我們亦只是限於猜想──」

朱元璋失笑道:「兩軍相對,敵人難道會親口告訴你他們的計畫嗎?這事當然只是猜想,朕難道會因此怪你嗎?」

韓柏囁嚅道:「此事牽涉到皇太孫的母親恭夫人──」朱元璋龍軀劇震,色變道:「什麼?」

韓柏並非收藏得住的人,橫豎開了頭,便說下去道:「那批胡惟庸要謀反的證據,來源很有問題,極可能是單玉如棄車保帥的策略,於是我們由此推想,最大的得益者,就是皇太孫,我──」

朱元璋狂喝道:「住嘴!」韓柏大吃一驚,不解地往朱元璋瞧去。

朱元璋龍顏再無半點血色,雙目厲芒亂閃,顯是失了方寸。

韓柏還想說話,朱元璋厲聲喝道:「給朕退出去!」韓柏頭皮發麻,他既能狠心殺陳貴妃,為何對付不了區區一個恭夫人?

忽然間,他知道真的不能了解朱元璋。半點都不明了解。

※※※

秦夢瑤盈盈步進榭內。

眾人慌忙起立,對這超塵絕俗的美女,縱使是敵人亦要心存敬意。

秦夢瑤美目淡淡掃過眾人,柔聲道:「今晚將是金陵最混亂的晚上,人命賤如草芥,要走便必須趁今晚走。否則讓朱元璋收拾了藍玉和胡惟庸,他便可從容對付其它人了。」

凌戰天皺眉道:「可是方夜羽的外族聯軍,肯定會在今晚攻打鬼王府,這裡面既包含私怨,亦牽涉到民族的仇恨,我們怎能在這時刻離去?」

秦夢瑤在遙對著燕王的另一方坐下來,當各人全入座後,俏目瞧往翟雨時,微微一笑道:「先生有沒有想到朱元璋為何要把所有人均引到京師來呢?」

翟雨時一聲長嘆道:「給夢瑤小姐這麼一提,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到此刻才明白過來。」

眾人都聽得有點摸不著頭腦。

燕王默然不語,眼中閃著奇異的厲芒,顯是明白了兩人的話意。

朱元璋是他父親,他自然比別人更了解他。

戚長征愕然和風行烈交換了個眼色,發言道:「現在細想起來,朱元璋的確在背後操縱著一切,若他蓄意不許任何人進京,真的沒有人能到京師來。」

秦夢瑤洞悉一切似的目光掃過眾人,輕顰淺嘆,秀眸移往榭外動人的雪景,眼中射出緬懷傷感的神色,沒有說話。

眾人都受她扣人心弦的神態吸引,靜了下來,一時間月間榭外水流的輕響。

秦夢瑤眼內傷懷之色更濃了,再輕嘆一聲,緩緩道:「他雖得了天下,但內心仍毫不滿足,這二十年來,心中一直有幾根難以去除的尖刺,其中兩根就是浪翻雲和龐斑。」

眾人一起動容,連燕王都不例外。

秦夢瑤收回目光,掠過眾人,柔聲道:「因為他要證明給先師看,他比這兩人更優勝,更值得她傾心。可惜先師去得這麼不合時,所以先師的仙逝,才會對朱元璋造成這麼嚴重的打擊。」

燕王沉聲道:「我也沒想過這點,只猜到父王不容許有任何超然於他治權外的任何力量存在著。」

凌戰天深吸一口氣道:「這是說他絕不會容許我們活著離京,包括了龐斑和外族聯軍在內。」

戚長征冷哱道:「想歸想,但能否做到,卻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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