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雲破月來 第一章 流水無情

韓柏把心一橫,咬牙道:「皇上恕罪,這封信小使臣不能寫。」

朱元璋先是微一錯愕,接著兩眼一瞪,射出兩道寒芒,語氣里多了幾分令人心顫的冰冷殺機,道:「為什麼?」

韓柏大是懍然,知道眼前此君喜怒無常,一個不好,立時是殺身大禍。

眼光亦毫不避忌,故示坦然地迎上朱元璋的目光嘆道:「這就是小使臣剛才為何如此渴望得到皇上特赦權的原因。唉,小使不知應由何說起,今次我們起程東來時,敝國王曾有嚴令,要我等謹遵貴國的入鄉隨俗規例,不準說敝國語言,寫敝國的文字,以示對貴國的臣服敬意;若有違規。必不饒恕。唉!其實小使臣已多次忍不住和陳公及謝大人用敝國語交談了。嘿!」接著又壓低聲音煞有介事道:「說話過不留痕,不懼敝國王知道,可是若寫成此信,那就是罪證確鑿,教小使臣如何脫罪?」

朱元璋聽得啼笑皆非,暗忖個中竟有如此因由,竟釋去剛才對他渴求特赦懷疑的心,哂道:「只要正德知道專使是奉朕之命行事,還怎會怪專使呢?」

韓柏苦著臉,皺著眉道:「唉!敝國王表面上或者不說什麼,可是心裡一定不大舒服,責怪小使臣不聽他的命令,那──對我日後的升擢便大有影響了。」

朱元璋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點頭道:「想不到你年紀雖輕,卻已如此老謀深算,這說法不無道理。」沉吟片晌,道:「不過朕說出口的話,亦不收回,信定須由專使親書,只是用什麼文字,則由專使自行決定罷!」

韓柏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道:「小使臣遵旨,不過請皇上莫怪小使臣書法難看,文意粗陋就成了。唉!小使臣在說的方面一點問題都沒有,寫就有點困難了。」

朱元璋心道這才合情理。

直到這刻,他仍未對韓柏的身份起過半絲疑心,關鍵處當然和楞嚴犯的是同一錯誤。就是謝廷石和陳令方兩人如何敢冒大不諱來欺騙他,那想到其中有這等轉折情由。

所以才會給韓柏以這種非通似通的砌詞搪塞過去。

朱元璋伸出手指,在龍桌上一下一下的敲著,眼神流轉,不知心裡想著什麼問題。

韓柏一直心驚膽跳,如坐針氈,渾身不舒服,又不敢出言打斷這掌握天下生殺大權的人的思路。

朱元璋忽地望向他道:「暫時不用寫信了,專使先回賓館休息吧!」

韓柏不敢透露心中的狂喜,低著頭站了起來,依著陳令方教下的禮節,恭敬叩頭後,躬身退出書房,到了門外,才發覺出了渾身冷汗。

※※※

化身成採花大盜薛明玉的浪翻雲,沿街而行,落花橋已在望。

街上行人如鯽,肩摩踵接,不愧天下第一都會。

這時一群鮮衣華服,身配兵器,趾高氣揚的年輕人,正談笑著迎面走來。

浪翻雲一看他們氣派,就知這些狂傲囂張的年輕人若非出身侯門巨族,官宦之家,便是八派門下,或是兼具這多重的身份。

他微笑著避往一旁,以免和這些人撞上一塊兒,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只聽其中一人道:「誰敢和我打賭,我楊三定能得親秀秀小姐的芳澤!」

另一人嘲道:「不要那麼大口氣。莫忘了上個月你才給我們京城最明亮的夜月弄得差點自盡。」接著壓低聲音道:「而且聽說秀秀小姐早愛上了龐斑,你有何資格和人爭寵。」

又有人介面笑道:「我想除了浪翻雲外,誰也不夠資格和龐斑作競爭的!」

嘻笑聲中,眾人擦身而過。

浪翻云為之莞爾,搖頭失笑,隨即踏上落花橋。

秦淮河在橋下穿流而過。

名聞天下的花艇在這入黑前正穿梭往來著。

管弦絲竹之聲,夾雜在歌聲人聲里,蕩漾河上。

浪翻雲忽然酒興大發。

不管是什麼酒,只要是酒就行了。

他按著橋邊的石欄,定神地注視著似靜又似動的河水,記起了初會紀惜惜的情景。一股揮之不散的憂傷,泛上心頭。

人面全非,河中的水亦不是那日的河水了。

生命無恆常!

當惜惜在他懷內逝去時,他想到的只有一個問題:生命為的究竟是什麼?

這想法使他對生命生出最徹底的厭倦!

他亦由此明白了百年前的傳鷹為何對功名權位毫不戀棧,只有超脫生死才是唯一的解脫。

惜惜的仙去,改變了他的一生。

就在那一刻,浪翻雲變成能與龐斑抗衡的高手。因為他已勘破一切,再無任何牽掛,包括生命本身在內。

生無可戀!

這些想法像秦淮河的河水般灌進他的心湖內,起了漫漫波瀾。

淚水忽由他眼內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滴進秦淮河內。

自和左詩在一起後,他把心神全放在外面的世界處,可是在這一刻,也卻像一個遊子回到闊別久矣的故鄉般,再次親吻久違了的泥土,觸到深藏的傷痛。

就是在這橋下的河段里,他邂逅上紀惜惜。

落花橋是個使他不能抗抑情懷波動的地方。

沒有人可以了解他對紀惜惜的柔情,當然!言靜庵是唯一的例外。

「你來了!」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噢!爹!你老人家哭了,是否想起了娘她這可憐人?」

浪翻雲有點猶豫,最後還是點了頭。

那女子語氣轉寒道:「原來爹是在想娘之外的女人,否則不會猶豫不安。」

浪翻雲心中一驚,暗忖此女的觀察力非常靈銳,禁不住側頭往她看去,立時渾身一震。

世間竟有如此尤物!

在他見過的女子中,只有言靜庵、秦夢瑤、紀惜惜和谷姿仙可和她比擬。

她坐在一輛式樣普通的馬車裡,掀起簾幔靜靜地看著他,美目里神色複雜至難以形容,柔聲道:「爹你身體震了一下,是否因我長得和娘一模一樣。」接著微微一笑道:「我特別為爹梳起了娘的髮髻,戴了他的頭飾。又穿起了她的衣服,你看我像娘嗎?」

浪翻雲心底湧起一股寒意,他聽出了這「女兒」心底的滔天恨意。

駕車者身材瘦削,帽子蓋得很低,把臉藏在太陽的陰影里,看不到臉貌,亦沒有別轉頭來打量浪翻雲,予人神秘迷離的感覺。

浪翻雲收斂了本身的真氣,因為他察覺出駕車者是個可與黑榜高手比捋的厲害人物,一不小心,就會被對方悉破自己的身份。

這人究竟是誰?

浪翻雲大感好奇,從對紀惜惜的深情回憶里回過神來,裝作慚愧地垂下頭,啞聲道:「你仍怪爹!仍不──肯原諒我嗎?」

這正是浪翻雲高明的地方,裝作哭沙啞了喉嚨,教這絕色美人分辨不出他聲音的真假。

這落花橋非常寬闊,可容四車並過,所以刻下這馬車洎在橋側,並沒有阻塞交通。

那女子淡淡凝注著浪翻雲,幽幽一嘆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就是女兒為何約爹到這橋上相見的原因,那是娘一生的寫照,是個事實,原諒與否箅得什麼呢?女兒要的東西,爹帶來了沒有。」

浪翻雲想起薛明玉,一聲長嘆,沙聲如舊道:「女兒真的想對付朱元璋?」

女子一震道:「閉嘴!」

忽然間浪翻雲知道了這女子是誰,那駕車的人又是誰。

錯非是浪翻雲,否則誰能一個照面就悉穿對方的底子。

薛明玉這女兒就是朱元璋最寵愛的妃嬪陳貴妃,駕車的人則是朱元璋的頭號劊子手楞嚴。

這推論看似簡單,其中卻經歷了非常曲折的過程。

首先惹起浪翻雲想到的是誰家女子如此美艷動人,誰人武功如此造詣深厚?

當然,若非薛明玉曾提過女兒和朱元璋有關,以京城卧虎藏龍之地,他亦一時不會猜到這兩人身上。

就是沿著這寶貴的線索,他用言語詐了陳貴妃一著,而陳貴妃的口氣反應,適足表露出她慣於頤指氣使的尊貴身份。

以她的身份,想私下到這裡來會他,是絕不容易的,除非有楞嚴這種東廠頭子的掩護,她方可以在這裡出現,不會給宮內其它人知道。

浪翻雲肯打賭若事後調查陳貴妃這刻的行蹤,必會有個令朱元璋不起疑的答案,例如去清涼寺還神等,這是楞嚴可輕易辦到的事。

馬車御者座上的楞嚴,仍沒有回過頭來,但浪翻雲卻感應到對方一發即斂的殺氣,顯示他對自己動了殺機。

陳貴妃臉容回覆平靜,歉然道:「對不起!這等話絕不可說出來,所以女兒失態了,究竟取到了東西沒有?」

這可輪到浪翻雲大感為難。

原本他打定了主意,將藥瓶交給這女兒後,拂袖便走,可是現在察覺得陳楞兩人牽涉到一個要對付朱元璋的陰謀,怎還能交給對方?

更使他頭痛的是:如何可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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