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煙雨江湖 第十章 以酒會友

武昌府外,長江之畔,伴江樓上。

浪翻雲由樓上往下望去,見到江邊泊了十多艘船,其中一艘特別大的五桅船華麗而有氣派,一看當知是達官貴人的專船,十多名苦力正不住將貨物運往船上。

坐在他對面的左詩默默吃著茶點,一眼也不敢望向他。

浪翻雲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往京師最舒服莫如由水路去,由這裡坐輕帆沿江而下,順風的話,四日可扺九江,若無巨風惡浪阻滯,自可繼續趁船南下,否則無論繼續走水道或改走陸路,不消多日亦可抵達京師了。」

左詩低聲道:「浪首座,昨夜我是否醉得很厲害?」

浪翻雲哈哈一笑道:「你現在覺得怎樣,有沒有頭痛?」

左詩的頭怎樣也不肯抬起來,以蚊蚋般的聲音道:「沒有!不過奇怪得很,我感到輕鬆了很多,好像拋開了一些無形的擔子那樣。」

浪翻雲欣悅地道:「你能否記起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左詩想了想,肯定地道:「當然記得!」

浪翻雲舒適地挨著椅背,一隻手輕輕撫著酒杯光滑的杯身,感到出奇的悠閑自在,在這頗具規模的大酒樓二樓廂房的雅座里,窗外陽光普照的長江和充滿了各式各樣活動的碼頭,使人感到太平盛世的安逸滿足,看來朱元璋這皇帝算做得不錯。

左詩終於抬頭,看到浪翻雲正含笑看著她,嚇得垂下頭去,輕聲道:「今晚我們再喝過,好不好!」

浪翻雲愕了一愕,才大笑道:「你答得我兩條問題,過了關,才會再有酒喝!」

左詩甜甜一笑,柔順地點點頭,經過了昨晚後,她像由一個成熟的少婦,變回個天真的小女孩。

浪翻雲拿起酒杯,想了想,問道:「昨夜你喚我作什麼?叫來聽聽!」

左詩俏臉飛起兩朵紅雲,爽快叫道:「浪大哥!」

浪翻雲眼中閃過愛憐的神色,瀟洒一笑道:「記著你以後應叫我作什麼了!」舉杯一飲而盡。

拭去唇邊的酒漬後,浪翻雲柔聲道:「記得你昨晚答應我什麼事兒呀?」

左詩一呆抬起頭來,茫然道:「我答應了你什麼事?」

浪翻雲用手指隔遠遙遙責備地指點著她道:「忘記了嗎?今晚有人沒酒喝了。」

左詩嗔道:「浪大哥坑人的,我何時答應過你什麼來哩!」

浪翻雲笑道:「你昨夜睡過去前,曾答應要唱一曲我聽的啊!」

左詩懷疑地道:「我哪會答應這樣的事?」

浪翻雲啞然失笑道:「你醉得連走路也不會,哪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左詩粉臉通紅垂下了頭,忽地幽幽地清唱起來:「壓帽花開深院門,一行輕素隔重林……」歌聲幽怨,使人迴腸百結。

浪翻雲想不到一向拘謹靦腆的她,變得如此豪情,心中湧起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情緒,想起了當年和「酒神」左伯顏和上官飛擊節高歌的情景,今天卻只剩下他一人獨飲,禁不住彈響酒杯,和唱道:「遙夜微茫凝月影,渾身清殘剩梅魂……」

左詩歌聲一轉,接下去唱起辛棄疾的名句:「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唱至最後,歌音由細轉無,餘音仍繞樑不散。

浪翻雲倒了一杯酒,放到左詩面前,嘆道:「好歌本應配好酒,可惜這裡只有藏得不夠日子的女兒紅。」

話猶未完,隔壁廂房傳來一陣鼓掌聲,接著有人道:「如此好歌,自應配好酒,我這裡有一壇自攜的『仙香飄』,若兩位不嫌冒昧,老夫攜酒過來,敬兩位一杯。」

浪翻雲哈哈一笑道:「既有好酒,還不立即過來。」心中想起隔鄰門外守衛著的四名護院武師,知道此人身份不凡,看來乃富商巨賈之輩。

那人顯然甚是歡喜,走了過來,其中一個武師為他推開了門,灼灼的眼光射了進來,上下打量了兩人幾眼。那人喝道:「你等在外面。」才獨自走進來。

浪翻雲聽對方足音,顯是不懂武功的文人,又看對方雖年過五十,但精神奕奕,臉相不怒而威,龍行虎步,極有氣派,連忙肅立迎客。

那人看到浪翻雲容貌粗豪,卻粗中有細,立在那裡淵亭岳峙,氣度雍容,更增結交之心,將酒罈放在台上,和浪翻雲禮讓一番後,才坐了下來。

浪翻雲取去左詩眼前的酒,一口喝掉,放在自己面前,又替那人和左詩換過新杯,那人早拔開壇塞,為兩人斟酒。

酒香滿房。

浪翻雲嘆道:「好酒!只有這酒才配得上詩兒的絕世妙歌。」

三人舉杯互敬,均是一口喝盡。

那人這時才留神打量左詩,驚異地道:「姑娘歌藝已達超凡入聖之境,讓我再敬一杯。」

左詩羞紅了臉,慌忙搖手道:「我們待會還要坐船,不可再喝了。」

浪翻雲知這人乃風流之士,笑道:「來!讓我陪你喝三杯!」

直到這刻,雙方仍未知對方姓甚名誰。

那人顯是心情大佳,也不搭話,和浪翻雲連盡三杯後,才道:「老夫剛才還暗嘆要一個人獨喝悶酒,豈知上天立時賜我酒友,真是痛快!」

浪翻雲微笑不語。他眼光高明,見這人氣派不凡,卻沒有半點銅臭味道,已對這人的身份猜了個大概出來。

那人自我介紹道:「老夫姓陳名令方,字惜花,不知兄台和這位姑娘高姓大名?」

浪翻雲淡淡答道:「看在你那壇好酒的份上,我亦不想隨便找個名字騙你,本人便是浪翻雲,這位姑娘乃天下第一釀酒名家,『酒神』左伯顏之女。」他這幾句以內力迫出,注入陳令方耳內,不怕會給房外的人聽到。

陳令方全身一震,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定過神來,乾笑兩聲,壓低聲音道:「令方何幸,前兩晚才和魔師龐斑在同一青樓喝酒,今天便與天下第一劍交杯言歡。」

外面傳來他武師的聲音道:「老爺!」

陳令方知道他們聽不到自己的說話聲,生出警覺,故出言相詢,喝道:「你們站遠一點,我有事要和這位兄台商量。」

足音響起。

浪翻雲計算著對方的距離,知道再難以聽到他們的說話,才道:「陳兄看來是官場中人,而浪某則是朝廷眼中的反賊,陳兄實不宜在此勾留。」

陳令方回覆初進房時的瀟洒,哈哈一笑,低聲道:「怒蛟幫雖被稱為黑道,但比起很多白道門派更配稱為俠義中人,陳某一生最愛流連青樓,最愛結交天下豪雄義俠,怎會不知,讓陳某再敬浪兄一杯。」

左詩見這陳令方如此有膽色,歡喜地為兩人斟酒,自己卻不敢再喝。

浪翻雲和他再喝一杯後,翻轉酒杯,覆在桌面,表示這是最後一杯,也含有逐客之意。

陳令方見狀長嘆一聲道:「實不相瞞,我今次到京師去,是要去當六部里一個重要職位,至於是福是禍,也是難以逆料,只是當了數十年官,過不慣賦閑的生活,一聽到有官當,便心癢難止,浪兄視名利若浮雲,定會笑我愚魯。」

浪翻雲微笑道:「人各有志,只要陳兄肯為天下百姓盡點力,當官有何不好?」

陳令方滿懷感慨道:「大明開國之初,誰不是滿懷壯志,想為天下黎民盡點心力,當年我在劉基公手下任事,豈知皇上寵信中書省丞相胡惟庸,這奸賊結黨營私,連劉公也因吃了他醫生開來的葯,胸生硬塊,大如拳頭,活活梗死,幸好我有大統領楞嚴暗中照拂,才得罷官還鄉。唉!在朝中任事,終日戰戰兢兢,連自己的生命財產也是朝不保夕,更不要說是為民辦事了,只希望一年半載後,能外放出來當個地方府官,那時或可一展抱負。」

浪翻雲諒解地點頭,卻不再言語。

陳令方心生感激,知道他是怕自己和他結交惹禍。

敲門聲響。

門外有人道:「老爺!可以上船了。」

陳令方應道:「知道了!讓夫人少爺小姐他們先上船,我跟著便來。」轉向浪翻雲道:「陳某今次趁運貨上船之際,偷閑上來喝一杯酒,想不到得遇大駕,實乃三生之幸,將來若有機會,陳某定在皇上面前為貴幫美言兩句。」誠懇地伸出手來。

浪翻雲和他重重一握,笑道:「不送了!」

陳令方轉向左詩道:「老夫自命乃惜花之人,日前想見江南第一才女憐秀秀一臉而不得,幸好今日得遇姑娘,並聽得妙韻仙曲,已是無憾,足慰平生。」

左詩含羞謝過。

陳令方哈哈一笑,出門去了,留下了哪還剩下大半壇的美酒。

浪翻雲和左詩對視而笑,都覺得這陳令方非是一般利欲熏心的俗人。

「咯咯咯!」

門響。

浪翻雲道:「進來!」

一名大漢走了進來,施禮後道:「浪首座,船預備好了,可隨時上船。」

浪翻雲拿起那半壇酒,長身而起,向左詩笑道:「今晚在長江秋月下,詩兒你又可以暫駐醉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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