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斑平靜地答道:「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秦夢瑤皺眉道:「師姊回到了慈航靜齋?」
龐斑眼內掠過一陣莫名的痛苦,沉聲道:「是的!她回家了,自她到達魔師宮後,從沒有一天不在想家。」
秦夢瑤輕輕道:「你當年為何要她來,現在為何又讓她走?」
龐斑回覆平靜,淡淡看了她一眼,別過頭去,緩緩掃視著星夜下兩岸旁黑沉沉的柳林,並不回答她的問話。
秦夢瑤沒有再問,仰首望往夜空。
星空沒有極盡地在頭上延展著。
龐斑搖頭一嘆道:「我為何讓她走?」頓了一頓喟然道:「因為我以為自己可以忘掉她,就像我可以忘記靜庵那樣,豈知前天黃昏,厲若海一槍攻來時,我才知道自己以為早在二十年前忘掉了的事物,其實仍在心內,只不過藏得更深罷了。」接著雙眼爆閃出使人心寒戰慄的精芒,傲然道:「否則厲若海何能傷我,惹得宵小之輩,也敢到來徒惹人笑。」語罷,眼睛神光再掃往左岸遠處的柳林。
秦夢瑤嘆了一口氣。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在龐斑眼光到處的柳林內響起,平和地送過來,雖不高亢,但卻有種深沉的力量,使人生出一股願意遵從的感覺。
要來的,終於來了。
一道人影升上柳林之頂。
秦夢瑤功聚雙目,望往遠在十多丈的柳林頂,一個高大的灰衣僧人像塊大葉子般隨著柳浪起伏著,一對長長的白眉下,雙目似開似閉,心下也不由暗贊這白眉僧只是輕功此一項,已可使他躋身一流高手境界,可惜他的敵人卻是龐斑。
那灰衣僧祥和地道:「貧僧『菩提園』筏可,拜見龐老。」接著冷冷道:「夢瑤小姐,令師可好?」
八派聯盟依次是少林、武當、長白、西寧、入雲道觀、古劍池、書香世家和菩提園,以佛道兩家的門派為骨幹,其中少林和菩提園都屬佛門一系,論聲名當然以少林為高,但這筏可和尚一現身便聲勢非凡,使人感到世人可能對八派聯盟排名最末的菩提園,是有點低估了。
秦夢瑤聽出筏可對自己的不滿,心中再嘆了一口氣,道:「夢瑤離齋久矣,倒希望有人能代答大師此問,好讓我也在旁聽聽。」
龐斑微微一笑道:「小和尚!我看你年紀不過五十,竟練得眉毛也白了長了,可知已達『菩提心功』第十七重天,假若我放你離去,你能否在一百天內練到白眉復黑、長眉復短,達到第十八重心功的極限境界。」
符可和尚身形一沉,才再彈起,使識者知道龐斑幾句話,便能使他胸中一口真氣變濁,重量驟增,若非第二口真氣運轉得快,早便掉到大柳樹下,當場出醜。
不過卻沒有人知道筏可為何如此震撼。
筏可當然心知肚明,他震撼的是龐斑只一眼便看穿了他功力的深淺,而且判斷出只要他多坐百日枯禪,便可達到菩提心功第十八重的大圓滿境界。
這也是他今夜的矛盾,當他接到八派聯盟最高指揮部十二元老會的急訊,要他趕來此地與其它種子高手會合時,他曾想過違命不從,好再努力百天,以竟全功,不過最後還是為大局著想,遵令而行。
但心中總像有根刺。
這樣複雜的心事,竟給龐斑一下子便隨意點破了,敵手這種跡近乎神的眼光,哪能不教他差點掉下樹去。
本來決定一上來他便要向龐斑挑戰,但話到了喉頭,忽然間竟說不出來。
秦夢瑤望往龐斑,輕輕道:「魔師!你可否放過他們?」
龐斑雙目一寒道:「夢瑤!對不起,我忽然想殺幾個人來看看,讓他們知道本人的厲害。」
秦夢瑤芳心一震,曉得八派聯盟十八種子高手這一乘人之危的不義之舉,已使這一向重英雄輕小人的蓋代魔君動了真怒。
筏可無由地心中一寒,想到若自己一旦戰死,便無法修得差了百天即能練成的數百年來「菩提心功」從沒有人曾達到第十八重天境界,自己能甘心嗎?十八重天究竟是什麼滋味?
想到這裡,筏可全身一震,望向龐斑。
秦夢瑤嘆了一口氣,秀麗的臉容掠過一絲惋惜,道:「大師你輸了,還是回園去吧!」筏可志氣已被奪,能有平時一半的水平已算不錯了,若是一般人,就算膽怯了也可拚死一搏,偏偏筏可練的是「心功」,顧名思義,一身功夫就在心志的鍛練上,志氣被奪就是連魂魄也給人取了,動起手來,不是與送死無疑嗎?
龐斑的確高明之極,寥寥數語,便擊中其中一個超卓的種子高手的弱點,漂漂亮亮、毫不含糊地「收拾」了他。
筏可忽地仰天大笑起來,道:「家師降象真人曾有言曰:『你永還不會知道龐斑用什麼方法擊敗你,但事後你回想起來,總要口服心服。』那時我心中極不同意,動手比武,自然是招式功力和鬥志的較量,豈知到了此刻,才知家師所言非虛,貧僧確是輸得口服心服。」
龐斑淡淡一笑,說不出的從容自若,向秦夢瑤道:「我原本有放過這小和尚之意,但現在卻因事情的進展,改變了這想法,夢瑤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躲在柳林內其它種子高手,本要立即現身;可是龐斑這兩句話,內含玄機,加上又想聽聽這靜齋三百年來首次出世的高手,能否說出令龐斑滿意的答案,竟使他們打消了原意。
筏可胸中那口真氣終於轉濁,沉入林內,消失不見。
不知不覺間,十八種子高手的主動出擊,已變得被動非常,完全給龐斑控制了氣氛和節奏,於此亦可見這魔君的非凡手段。
秦夢瑤或者是場內唯一知道龐斑是擁有遙感他人心靈的超卓力量的人,因為她的「劍心通明」,也是這類超越人類理解的「禪功道境」,踏上了武道至高的層次。
她的美目又再閃過一絲惋惜的神色,向龐斑微微一笑道:「若我答不了魔師此問,魔師會否從此再不把夢瑤放在心上。」
龐斑哈哈一笑道:「當然不會,因為我知道你是知而不答。」
秦夢瑤美目投往筏可剛才立於其上的柳林,平靜地道:「早先魔師有放筏可大師回園之意,是因他若再修百天,便能臻菩提心功的至境第十八重天。可是後來筏可心志被奪,功力大幅減退,可能終身再無望修成心功,魔師遂對大師興趣全消,故打消初意。」
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自筏可所處柳林的右側處,道:「秦始娘不愧靜齋三百年來最得意的弟子,只是道幾句話已使小道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笑嘻嘻的,年紀看來也不少,足有四、五十歲,但神情舉止卻總帶點天真單純味道,一見便惹人好感的胖道人,由林內鑽了出來。
這胖道人收起笑臉,但其實板著的臉孔更惹人笑,向著泛舟湖心的龐斑和秦夢瑤遙遙躬身,畢恭畢敬地道:「武當小半道人,參見魔師和秦姑娘。」比起其它人,他對秦夢瑤的語氣是最尊敬的了。
這邊話尾餘音猶在,另一邊湖岸一排走出三個人來,由左至右,依次是早先曾現身酒家的古劍池高手「蕉雨」冷鐵心,范良極「竭力追求」的出雲觀高手,「翠袖雙光」雲清,和剛才在小花溪惶然退走的西寧高手「陽手」沙千里。
龐斑看也不看他們四人,嘴角抹過一陣冷笑,左手槳伸,探入水裡輕輕一划,小艇像被人在水裡托著般硬往旁移丈許,同時右手一揮,另一支船槳脫手飛出,疾若電光石火般,刺往十丈多外的湖面。
「颼」!
一枝勁箭由小艇剛才所處的湖面破水而出,鳥兒升空般離水斜射往半空,同一時間,船槳飛往的方向,水聲微響中,一個身穿黑色水靠的男子,背著大弓,離水躍出。
船槳無聲無息射至他前胸。
那人大驚之下,雙掌全力劈出,正中船槳。
槳頭化成漫天碎粉。
眾人剛舒了一口氣,忽又目瞪口呆,連驚叫也來不及。
原來木槳前半截雖化成碎粉,但後半截卻堅實如故,毫不受影響地繼續向那人射去,龐斑隨手一擲,用功之妙,確是匪夷所思。
那人全身功力,全用在剛才那一擊上,豈知槳頭毫不費力化成碎粉,使他因用濫了力道而難受非常,連湧上的一口鮮血還未及吐出,剩下的一截船槳,已貫胸而入,帶起一蓬血雨,再穿胸而出。
那人連慘叫的聲音也沒有發出,跌回湖裡,就此一命嗚呼。
在岸旁明明暗暗的人,均想不到在水裡施放冷箭的少林高手「穿雲箭」程望,一照面便給龐斑了結,任他們心志如何堅定,也不禁頭皮發麻。
當初這水中施冷箭之計,乃由程望本人提出,至不濟,他也可從容逃走,想不到龐斑竟能完全把握到他逃走的路向,又能計算出他氣盡躍起的準確點,再以巧招斃敵。
他們也想到圍攻龐斑乃兇險萬分的任務,可是亦絕想不到兇險到如此地步。
湖水已被染紅。
秦夢瑤心中再嘆,矛盾的是她既不能趁龐斑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