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劍霸天下 第七章 當時明月在

月圓之夜。

長江之畔,龍渡江頭。

一艘大船在渡頭,全船黑沉沉地,只在船頭掛了兩盞燈,一紅一黃,分外奪目,在船頭前方,滿月剛離了地平線,金黃的月色投在船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溶和在江畔的密林里。

一切看來和平安寧。

這時離渡頭裡許遠處,數十條人影分作數隊,迅速地在綿延江畔的密林內推移,瞬眼間奔至一小丘高處,恰好可遠眺龍渡江頭泊著的雙桅大船。

那批人熟練地伏了下來,不發出半點聲息,就像忽地混進了樹叢里。

其中一人喜叫道:「來了!」原來是怒蛟幫後起一輩里,以快刀著名的戚長征。

他身旁的上官鷹沉聲道:「燈號正確,但這艘卻非我幫之船。」

翟雨時在旁道:「這才合情合理,以凌副座的才智,自然不會駕著我們的『怒蛟』、『飛蛟』或『水蛟』招搖而來,引人注目。」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神色仍凝重如故。

眾人都信服他的才略,默不作聲,等待他的發言。

翟雨時雙眉蹙起道:「長征,假設你是凌副座,知道對手是逍遙門和十惡庄,你會怎麼做?」

戚長征呆了一呆,道:「我會盡率怒蛟幫精銳,駕著我們的三艘水上蛟龍,全速趕來援助,因他們仍沒有能力在大江上向我們挑戰。」

上官鷹渾身一震,臉色轉白道:「我明白了,若凌大叔知道莫意閑和談應手有龐斑在背後撐腰,一定採取長征所說的方法,一是秘密行動,絕不會像眼下般不倫不類,進不可攻退不可守,前一法是賭一賭龐斑不屑親自出手,後一法是謹慎從事。」

戚長征臉容一寒道:「好一個馬峻聲,竟是無義無恥之徒。」

翟雨時沉聲道:「不要遽下定論。」往後招手,一名青年壯漢靈巧地移上,顯是擅長輕功的好手。

翟雨時吩咐道:「你立即潛至右側兩里外的密林,放出訊號煙花,假設在十息內得不到渡頭雙桅船我幫的獨門煙花回應,立時撤走,也不用歸隊,徑自設法回幫,去吧!」

那好手應命去了。

這時剛好一朵烏雲飄過,掩蓋了明月,天地暗黑下來。

眾人心弦拉緊,靜待事態的發展。

遠方江畔的雙桅船一點人氣也沒有,一黃一紅兩燈在暗黑里愈發明亮。

「咻!砰!」

一道煙火在右方兩里外的密林直衝天上,爆開一朵血紅的光花。

剎那間天地時間似乎停頓下來。

但一刻後江畔人影幢幢,幾條人影由船艙搶出。

翟雨時臉色一變,低喝道:「陷阱!快走!」

數十人立時往後移去。

上官鷹望往天上,圓月在烏雲後露出了一小邊。心中嘆氣,他們雖悉破對方的陰謀,但已暴露了行藏,在逍遙門天下無雙的追蹤術里,他們能逃到那裡去?

※※※

明月在地平在線升起。

八月十五的月亮終於來臨。

浪翻雲獨坐石亭內,眼光投往君臨江水之上的長江夜月。桌上放了十多壺佳釀,正待以酒澆愁。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惜惜在同樣又大又圓的明月下,在洞庭湖一隻小舟上死了,月圓人缺,生命無常,死別生離,為的又是什麼?

浪翻雲拿起亭心石桌上的一壺酒,揚手,壺中酒在月照下化成點點金雨,往石亭下滾流不絕的江流撒去,以酒祭亡妻。

左手拿起另一酒壺,咕嘟喝了個一點不剩。

火辣由喉嚨直貫而下,再往全身發散。

「好酒!只聞酒香,已知是產自落霞山的千年醉。」

浪翻雲神色不動,淡淡道:「三年不見,干兄功力更勝從前,可喜可賀。」

一人由暗影處大步踏出,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坐在浪翻雲對面的石椅上,毫不客氣拿起另一壺酒,指尖微一用力,捏碎壺蓋,舉酒一飲而盡。

這人看來只有三十歲許,面目英俊,高瘦瀟洒,身上灰藍色長袍,在江風裡獵獵飄響。竟是原在黑榜上排名第一,後因施詭計害浪翻雲不成反吃了大虧,雄霸北方黑道的乾羅山城城主,毒手乾羅。

乾羅手一揚,空壺拋向後方遠處,落入江水裡,哈哈一笑道:「人生便如此壺,不知給誰投進這人海里,身不由己,也不知應飄往何處去。」

浪翻雲望往天上明月,緩緩道:「干兄語意蕭寒,似有所指,不知所因何事,以致壯志沉埋?」

乾羅長嘆道:「浪兄淡泊名利,不屑江湖爭奪,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哪知世情之苦?」

浪翻雲收回目光,望向乾羅,苦笑道:「正如干兄所說,一旦給投進這人海,自然受此海流牽制,誰能倖免,誰能無情?」

乾羅長笑道:「說得好,佛若無情,便不會起普渡眾生之心。」

浪翻雲仰望亭外夜月,她悄悄升離江水,爬往中天,揮散著金黃的光彩。

自古以來,明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但人世間滄海桑田,變幻無已,生命為的究竟是什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乾羅道:「讓我借花獻佛,敬你一壺!」

浪翻雲一言不發,再盡一壺,眼中哀色更濃。

乾羅沉聲道:「小弟此來,實有事奉告。」

浪翻雲道:「這個當然,只是干兄能在此時此地現身,相信實動用了令人咋舌的人力物力。」

乾羅嘆道:「我一個手下也不敢動用,而是親自出馬,追了浪兄七日七夜,才在此地趕上浪兄。」

浪翻雲愕然道:「如此說來,干兄自是不想任何人知悉干兄找我一事,只不知干兄為何有此顧忌?」

要知乾羅在黑道上呼風喚雨四十多年,橫行無忌,放手而為,何曾有任何顧慮,但現在竟連來找浪翻雲也要偷偷摸摸,不敢張揚,其中自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乾羅又飲一壺千年醉,才苦笑道:「魔師重出江湖一事,浪兄是否知道?」

浪翻雲默默不語。

乾羅豪氣忽起,長笑道:「古人煮酒論英雄,今夜長江滿月,千年醉酒,我們可效法古賢,暢論天下豪雄,亦一快事。」

浪翻雲莞爾笑道:「難得干兄有此興緻,讓小弟先敬一壺。」

乾羅大笑痛飲。

這兩位黑道的頂尖高手,原本是敵非友,這刻對坐暢飲,卻像至交好友,肝膽相照,一點作態也沒有。

乾羅拋去空壺,一聲悲嘯,長身而起,步至亭邊,負手仰望天上明月,嘆道:「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小弟與浪兄怒蛟島一戰中敗得口服心服,三年來潛心靜養,每思起當日一戰,大有領悟。」

浪翻雲正容道:「當日干兄敗在猝不及防四字里,若目下公平決戰,誰勝誰敗,仍難作定論。」

乾羅搖頭道:「非也非也,浪兄覆雨劍已達劍隨意轉、意隨心運、心遵神行、技進乎道的化境,乃古往今來劍術所能攀上的峰巔,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小弟獲益良多,所以我才能在這短短三年內,突破以往二十年也毫無寸進的境界,浪兄實乃小弟的良師益友。」

浪翻雲愕然道:「干兄若以輩分論,足可當我的師公輩有餘,干兄實在太誇獎了。」

乾羅霍地轉身,眼中精芒電閃道:「這年紀正是你我間高下的關鍵,我們的年紀差了三十多年,但你的武功比我只高不低,正代表著你的天分才情,實勝於我,想百年前傳鷹大俠,以二十七歲年紀,憑手中一把厚背刀勇闖驚雁宮,先後與蒙古三大高手八師巴、思漢飛、蒙赤行決戰爭雄,斬殺思漢飛於千軍萬馬之中,於虛懸千丈之上的孤崖躍入虛空,飄然仙去,留下不滅美名,年長年幼,於他何礙?」

浪翻雲長笑起身,順手取了兩壺酒,悠悠來至乾羅身旁,遞了一壺給他,道:「說得好,讓小弟再敬你一壺。」

「當!」

兩壺相碰,一飲而盡。

兩人同將目光投往滾滾東流的長江逝水,天上明月映照下,江水像有千萬條銀蛇,掙扎竄動。

乾羅道:「自浪兄十八歲時連敗當時黑道十多名不可一世高手,助怒蛟幫建下基業,名震一時,但卻從沒有人知道浪兄師門來歷,就若浪兄是從石頭裡爆出來的神物,浪兄可否一解小弟心中疑團?」

浪翻雲淡淡道:「洞庭湖便是我的良師!」

乾羅愕然,望向與他並排而立的浪翻雲,後者投往江水的目光,射出深刻無盡的感情,乾羅驀地全身一震,長嘆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說到最後一句時,音量轉細,低回無限。

浪翻雲微笑道:「天下能明此理者,屈指可數,潮漲潮退,晨霜晚露,莫不隱含天地至理,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想當年傳鷹大俠觀鳥飛行之跡,悟通劍法,後又在雷雨中貫通劍道之極致,以人為師,又怎及以天地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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