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華夏有鼎 第六節

公元一六八六年,漢元興二年,初冬,凜冽的寒風不住的從蒙古高原掛進內陸,前幾天還帶來了一場小雹子,很是給川北前線的漢軍王輔臣部製造了一些麻煩。

六天之前,馬鷂子渴盼以久的赦封詔書終於抵達保寧大營,對於這支自南周反叛過來的部隊,北京朝廷給予的封賞還算豐厚,馬鷂子的封號是「鎮軍中郎將」,授陸軍少將軍銜,而他所管轄的部隊,則被暫時授予「大漢步兵第十二軍」的番號,本來按照大漢政權的軍事制度,這支部隊在接受番號之後,應該立即進行就地整編,並且把總以上的軍官都得脫離部隊,前往北京馬庄武學或者保定武學受訓,然而此刻正在戰時,而且軍情緊急,漢王殿下格外施恩,暫且詔命「原職留用,比照漢軍銜級給餉。」

戎馬一生,王輔臣現在已經有五十六歲了,在他記憶中,似乎從剛剛懂事開始,這個世道就一直兵荒馬亂,先是大明,後是李闖流賊,之後李自成又得了正果,再後大清又來了,鋼刀烈火,奔波來去,他從一個滿臉稚氣的少年,逐漸變成一個兩鬢斑白的老頭兒。

對於大漢朝廷背後的那點小小花招,他根本不是很在乎——更貼切的說,應該是不屑一顧。

照規矩來講,他的部隊一共有三萬五千多戰兵以及等同於此數的輔兵,所以大漢王朝如果真的是很有誠意,那就應該象昔日的甘陝綠營那樣,撥給他兩個軍的番號,而且他本人的軍銜也應該陸軍中將,但是現在北京那邊卻僅僅只給了一個軍的番號——這就意味著,從現在開始,朝廷要慢慢地剝奪他的軍權了。

但是他已經不在乎了,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境況——身體上的,或者內心深處的。

他已經清晰的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貪睡,屁股上的贅肉越來越松馳,而每到夜晚的時候,也越來越扛不住瞌睡,他甚至還清晰的記得,早年、甚至還是前年的時候,他可以三更睡覺、五更起床,趁著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還能騎著烈馬耍一陣大刀,然後踏著晨曦巡遍軍營。

這個世界,已經不是他的世界了。

因此他也就不大在乎了,和上次投降吳三桂不同,如果說上次陣前倒戈是投機的話,那這次投靠大漢就是尋找歸宿,站在一個老人的角度來思考,在這個時候被剝奪軍權是一件好事情,因為這表明朝廷沒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打算,而他的願望,也僅僅只是找個地方等死罷了。

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兒子王吉貞是一個好孩子,很乖順、很聽話,並且沒什麼野心,他感覺自己這輩子已經累得夠嗆了,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走老路,至於手下的這幾萬弟兄,他也認為自己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如今的大漢國蒸蒸日上,如果運氣不錯,出人頭地的機會有的是。

不過在一切結束之前,他得把四川拿下來。

天邊剛剛透出一絲白光,他就悄悄地的披衣起床,沒有驚動帳前值守的幾個老親兵,自己摸索著點上燭台,穿上了衣服,然後打開昨天晚上連夜送來的前敵諜報、安西將軍府的命令通告以及最新的大漢朝邸報。

三天之前,他接到大漢安西將軍張勇的親筆手諭,統率自己的中軍主力一萬七千餘大軍,自保寧大營開拔,向西疾進兩百餘華里,連續攻克了蒼溪、思依堡、虎跳驛、木馬寨,最後隱以合圍之勢,驅除了南周昭化駐軍,成功肅清了保寧北部、東河流域、以及嘉陵江以南地區,敵軍殘部或被擊潰、或被殲滅,既佔領了進攻劍州的出發陣地,又鞏固了佔領區的糧道秩序,行動迅速,戰果斐然,面對馬鷂子大張旗鼓的進軍,對面的南周大將王屏藩雖然親自坐鎮劍州,卻不敢有絲毫動作,充分表現出了一員老將地穩重和狠辣。他本人亦因此怡然自得。

案頭上第一封信箋就是來自安西將軍府。根據中國官場的習慣,大漢陸軍中將張勇用私人的身份給他發來了一封賀信,抬頭部分恭敬的尊稱他為「兄長」,詞句謙恭誠意嘉然,末尾還有一份已經擬好的奏摺,結尾「……擬報有功官佐……」的人名部分留下了一大片空白沒,顯然是留給王輔臣自己填寫的。

這是很客氣的表示,意思就是:雖然王輔臣將軍暫時受我張勇的節制,但是我絕對不會對你的內部命令有更多的干涉,並且希望老將軍千萬勿要和我鬧生分,今後的事情,不論是對敵人還是對朝廷,咱們大可精誠團結、統一口徑,總之一切好商量。

看罷這封信箋,王輔臣微微一笑,隨手放在一邊。這時天色已經微明,旁邊值更的親兵早已驚覺,送上了熱毛巾和清水。王輔臣沒有理會,徑自拿起最近的邸報,作為一名遠離朝堂的將領,這種官方邸報可能他獲取政治信息最直接的文件了,所以自投靠大漢之後,朝廷的邸報他每日必看,而且還經常仔細研究、推敲,研究大漢新朝的施政特點、官員構成以及黨派關係。

昨天的這份邸報沒有什麼新意,大體上說的是關於大漢和羅剎國的事情,據說漢王殿下、首相李光地大人經過與羅剎人使者的一番談判,已經初步敲定了諸多事宜,目前這樁政務已經交給禮部尚書李紱大人和大漢錢莊通商侍郎許淡陽大人負責。

除了此事之外,大體上就是幾名年老官僚告老,監察院的幾個御史鬧著上書漢王迎娶妃子,或者就是各地的天氣、糧米、食鹽的價格等等。

王輔臣仔細地瀏覽著案頭文件,一時竟然忘記了漱口潔面,積威之下,旁邊的親兵侍從人人息氣屏聲,竟無一人敢提醒他。這時營房外面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聲,王輔臣忽然抬頭,側著耳朵聽了半晌,還未等旁邊的親兵反應過來,他一把推開文案,低聲吩咐道,「更衣!」

一名報訊的低級軍官撲進大門,這時晨曦微微,他頭上滿是凝結在一起的冰珠,胸膛劇烈的上下起伏,口鼻中噴出的白霧彷彿要他的頭顱淹沒一般。他朝據座堂上的王輔臣請了一個安,旋即跪倒,大聲道,「稟軍門,劍州有報!」

「講!」

「啟稟軍門,步軍營周遊擊有報,劍閣一線的敵軍似有異動!……」報訊軍官偷眼上望,只見王輔臣神色冷峻,這時忽然眉毛一挑,他嚇了一跳,急忙說道,「而且細作還說,昨天夜裡,劍閣關牆上『咯吱咯吱』的響了一夜,後來咱們派了幾個手腳伶俐的弟兄打探,發現……發現敵軍似乎在搬運大炮!」

「大炮?!」王輔臣微微一怔,「什麼大炮?!——你是說他們準備在城牆上安裝大炮,還是準備把城牆上的大炮搬走?!」

「卑職不知道!」報訊軍官下意識的朝窗戶外面望去,此刻天色仍然還未放明,「實在是夜色太暗了,咱們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打起火把,只能遠遠觀望,估摸著弄個大概!」

王輔臣沒有責怪這名報信的部下,揮揮手讓他退了出去,一個人在營房裡來迴轉圈。沉思半晌,他忽然對旁邊老親兵問道,「吉貞兒現在到哪裡了?!」

昔日伐川之初,王輔臣所部數萬大軍兵分兩路,主力由王輔臣親自統率,於正面強攻棧道,而另外一路偏師則由他的兒子王吉貞統率,兜了一個大圈子,繞大巴山進攻太平廳,兵鋒直指重慶。

這名老親兵是王家的遠房親戚,聞言答道,「回老爺的話,少爺前天來信說已經打破了東鄉縣,不過手裡的輜重少了些,也不知道運上去了沒有。」

王輔臣幾乎立即回憶起來,他點了點頭,王吉貞所部約莫一萬一千餘人,實力頗為可觀,而且帳內還有不少老弟兄攙扶,想必這個時候已經在圍攻綏定府了。——現在王屏藩的形勢很是不妙,面對漢軍十多萬大軍的步步緊逼,他連續丟失廣寧府、太平府以及綏定府多處戰略要地,而且連戰連北,士氣低迷,日子過得相當艱難。

漢軍王輔臣部如同兩支巨大的鐵鉗,一支緊緊地拿住王屏藩的主力,朝成都方向進軍;而另外一支則循防禦薄弱處朝四川腹地高歌猛進,想像得出,如果這支部隊一旦成功拿下重慶,向南切斷長江水道,那麼王屏藩所部四萬大軍就再也出不了四川,為兵力雄厚的漢軍瓮中捉鱉,最後必將圍殲在四川盆地里。

他在房中來回度步,沉思良久,心中想到,成都已經成了一塊死地,恐怕王屏藩未必敢死守吧?慢慢下定決心,轉身朝親兵喝道,「炮營的劉將軍起來了么?!」

親兵躬身答道,「小人馬上去請他過來!」

王輔臣這句話其實大有語病,現在跟隨王輔臣部隊行動的這個「炮營」,實際上張勇所部大漢步兵第八軍的一個炮兵旅,比「營」這個級別高了一級,而旅長劉正的軍銜也僅僅只是中校,「將軍」二字,那是萬萬擔當不起的。

劉正這時早已起身,聞得主將傳詔,急忙趕赴中軍大營,一見王輔臣就立即行禮道,「下官炮兵旅勇武校劉正,參見鎮軍中郎將!」

「呵呵,大人免禮!」王輔臣臉上春風滿面,對劉正非常客氣,「同在軍中,亦是為大王效力,老弟何必這麼生分?!」他轉頭對身邊的老親兵吩咐道,「你們記得了,以後劉大人若是找我,不分白天黑夜,不問地處何處,任何人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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