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辛亥風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未央(三)

劉園在寒冷的冬夜依舊溫暖如春,燈火輝煌,樓台歌舞不休,席面酒肉不斷,但就在這一堵紅牆之隔的外頭,卻是人間的地獄,漢口民眾的傷心絕望,夢想破滅之所。在斷壁殘垣之間苟延殘喘的人們,身處沒有任何遮擋的寒冷冬夜,懷著一顆被北洋軍破碎的理想,不敢再去想像明天又將是怎樣的地獄生活?

劉園裡,正當北洋大將,洋大人們飲酒談笑正歡時,忽聽葛福扯著怪異的中國話腔調,帶著不加掩飾的興奮,高聲喊道:「四大天后到啦!」

立時,大家紛紛往水榭檯子遙遙張望,黑鴉鴉地一大片人簇齊了腦袋瓜子,就為一睹四大天后的風采。連一肚子鬼謀的馮國璋也一臉期盼的張望,拋開剛剛的精心算計,只想全心全意的欣賞早已名震名流的四位電影皇后。要不是他打下漢口,兵威正盛,掌握一城百萬生民的生死,要想請來她們四位同台,還真是可遇不可求。四大天后即使在京城,也是東郊民巷,王府候門的座上賓,是梅蘭芳,程硯秋一樣的天皇巨星……當然,再如何的尊貴也只是個伶人戲子。

水榭檯子上的樂隊班子忽地弦管並奏,悠揚的樂韻清音,緩緩的繞樑回蕩,盪進每一個人的心裡。

當四位佳麗同時出現在水榭的戲台,從她們身上散發的光環,像是夢中仙子隨身散播的仙氣,使在水一方的樓台化為仙境中如夢似幻的瓊樓玉宇,夜色美麗的虛無縹緲。整個宴會上,不論男女,目光都不能從這顛倒眾生的美人身上稍稍離開,只怕一眨眼,這美麗就會如幻象般消失。

馮國璋就這樣瞧著,似乎忘記今夜宴會的目的。愁眉苦臉的漢口紳縉忘記了煩惱,完全沉醉在美麗的音樂盛宴。

音樂緩緩流淌,四人隨之載歌載舞起來。她們的衣飾華美而古典。群裾掀起魏晉風流,衣袂帶過隋唐瀟洒。

兩位東方美人,朦朧里美的神秘。水仙清雅如仙,玉臉素顏,依舊眉目如畫,漆黑的長髮飄逸如風。貞子天生麗質,總愛低眉含笑,溫柔純凈得令人心醉。

只聽她們唱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古風古韻的曲調舒緩,從她們的唱腔透出一种放任,慵懶而暗透凄迷陰柔的味兒,卻又哀而不傷。別有一番無人能及的清綺情味,聲腔技巧均沒半點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美人幽幽的動人表情,誰能不為之動容。

另兩位西方美人,合而形成另一種毫不遜色於她兩人的特異風姿。西方洋馬那特有的修長勻稱惹火的身段,任何男人只要看一眼她們凹凸有致的背影,腎上腺激素也要狂漲兩格。此刻,她們壓抑著內心的本能,能使男人鼻孔噴血的熱情,演繹東方柔美含蓄的舞蹈。任何一個舉止都是那麼的儀態萬千,每一個神情似乎更是曖昧,惹人遐想連連。洋美人天生就會放電的冰藍雙瞳,更動人了。眼波隨意流轉拋飛,風情萬種的四處勾魂攝魄。豐潤的性感紅唇如玫瑰般的火紅而又熱情,配合著唇角略帶曖昧暗示的盈盈淺笑,在場沒有一個男人能抵擋得住。

只聽她們唱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所有人沉浸別離的凄清歌聲里,心潮起伏,內心積鬱如潮。面對如此絕色,一群下半身動物們竟無法分出多餘的心思去品味台上的秀色可餐。她們那婉轉誘人的嗓音,透過不同的唱功腔調,低回處的傷情別離的感懷,彷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心靈的大地全淹至沒頂。離別的歌聲,被她們詮釋的淋漓盡致。

一曲既終。

許多人還沉醉在纏綿凄切,充滿感傷悲切的情調之中。或想起折柳送別,或想起擺酒餞行,或想起寫詩相送,其間有親朋充滿了殷殷的叮囑,又或者有情人深深款款一個眼神。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詞淺而意境深遠,在場北洋將領征戎日久,觸動心靈,骨肉親人離別之念,不可抑制。鋒鏑之前,生死難料,想到再會難期,悲酸之態,再也難掩。而洋大人們離國萬里,這與故國家人一別更是多年,故國家園之思也襲上心頭。

隔了好半晌後,全場才發出如雷掌聲,不自覺地紛致頌讚歡辭。

王世充仰首望天,把盈眶的眼淚倒流回去。良久,才從離別的傷感場景回過神。

此時四大天后簽約公司的老闆劉歆生正領著她們步入宴會,一一介紹給眾人。眾男土像是聞到花香的蜜蜂似的,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心思全集中到她身上,紛紛追逐著她們的群裾。她們輕巧的周旋在這群男人之間,卻可以令他們敢露出一點色迷迷的樣子。洋大人們像是突然被老英國府的紳士陰魂附體,北洋將領這些粗魯莽漢突然散發出一股書生君子們的窮酸味。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馮國璋鬼使神差的湊進水仙,忍不住讚歎道。他實在找不到其他的詞語來形容,只能說出這句陳詞濫調。美麗尤物站在伸手可及的眼前,馮國璋也不由心跳加速。

水仙修長的雙腿站直,兩手平措,纖細白皙的十指相扣至傲立的左兇器前,右手壓左手,右腳微微後撤,非常優雅的屈膝,無限溫柔的低頭。給馮國璋行了一個大大的萬福禮,直看得馮國璋目眩神迷。再抬頭,美目滴溜溜的在馮國璋臉上打了個轉,卻很是認真的看了一眼他套在身上醒目的皇馬褂,馮國璋不自覺的把胸口一挺再挺,驕傲的像是一頭髮情的公雞。

水仙嬌笑道:「爵爺萬福!匪黨入漢口以來,把小女子嚇得夜夜不敢安睡,幸好爵爺終大展神威,把匪黨殺的片甲不留。」

她不但口齒伶俐,嘴角生風,且深懂阿諛奉承,討人歡喜之道,捧贊得馮國璋親切而不著痕迹,不愧是紅遍大江南北,中西內外的天后巨星。

水仙幽香襲人,馮國璋在近處觀之,品味她的清雅芬芳,更覺她像朵華麗盛放的牡丹。而最動人是她如迴風舞雪的身姿,還有嗲到人軟骨頭的甜美聲線,抑揚頓挫如吟詠的語調,至乎眉梢眼角微微透露的細緻風情,都有種醉人的風騷,使人意亂神迷的沉醉。

馮國璋迷糊的也分不清她話中的真情假意,只是隨口應道:「早知小姐受困於漢口,我當早日南下以解漢口之兵禍。也能早一日聽到小姐如天籟般美妙的歌聲了。」

旁邊的張聯芬連連點頭附和,道:「小姐此曲一出,必將成為新時代的《陽關三疊》。」

「過譽了。」水仙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男人好色,鮮有見到她而不神魂顛倒的,即使北洋大將馮國璋也不例外。或許只有那個人是例外……

在生死之間滾爬半輩子,神經異常警覺的馮國璋看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異樣,登時清醒過來,連帶記起今夜宴會的主要目的,卻不動聲色,繼續裝作迷醉美人色,看似隨意的問道:「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筆?」

水仙輕垂螓首,只見長長的眼睫毛撲閃爍動,顯然有些猶豫了。烏黑美麗的長髮如瀑側落下纖瘦的肩頭,顯露出如天鵝般優美的修長粉項,她只是稍稍的猶豫,即已柔聲答道:「爵爺請勿見怪,此詞曲實乃黨人李想所創。」

「李想?」馮國璋小小的驚訝一回,很快又欣然道:「李想連詩詞歌賦也有如此出類拔萃的造詣,我是越來越好奇,想見識一下本尊。只是如此人物,之前為何就名聲不現?」

旁邊一些北洋將領與洋人領事,也都好奇的豎起耳朵張聽這邊動靜,此時大多數人都驚訝的聚攏過來,與馮國璋存有同樣的疑問。

這時陳紫笙為了表現識見,贏得與水仙共討風月的機會,又想拍一記馮國璋的馬屁,趁機說道:「李想行為不撿,生有反骨,偶有詩文,多是大逆不道之言。他在文風極盛的楚地文壇也是小有名氣,但是如《離別》清幽的佳作,不似他以前的風格。大人身居廟堂之高,李想這些大逆不道的胡言亂語的文章,自然不需要了解。」

水仙心中有萬般不屑,但漂亮臉上的笑容更是溫暖如春的撫媚,道:「陳大人評價的最是中肯。李想本是匪黨,詩文更多是大逆不道,大人無須費解傷神。」

「李想的詩文是什麼樣的風格?」馮國璋沉吟著,他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們越是遮掩,他越是想知道。

陳紫笙因受水仙出聲贊同,正得意的心猿意馬,立刻掩旗熄鼓。低頭思索,在李想不多的詩文中挑選,既要不是太過大逆不道,又要能夠代表他的個性的詞句,片刻後回道:「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馮國璋眼中射出精光神色,他自然陳紫笙有什麼顧忌,但是兩句詩,已經足夠道出李想的個性。他低聲道:「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做馮國璋的對手。我以前是小看他了。」

漢口紳縉們偎集在一個角落裡,刻意的避開屬於北洋的熱鬧,或許熟悉的人抱成團,才能稍稍感覺到一絲心安。這個世界,從來缺少聰明人。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也該知道馮國璋是什麼貨色?今晚又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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