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辛亥風雨 第一百一十九章 鄂江潮(三)

長江一望無際的江面上,溟溟渺渺的凄風將白雨掃來掃去,攪成團團水霧,狠狠地拋向狂浪滔天的濁流,發出悶雷一樣的河嘯。江上風雨急,再無一艘漁舟敢冒險出水,即使商幫的平底船,洋行的鐵甲船,也要暫避港口。辛亥年湖北的天氣真實出奇的怪,深秋時節,大風大雨的已經連續好幾場。

辛亥年的秋天已經走到尾聲,寒冷的冬天臨近了腳步。湖北北部戰火如秋雨綿綿,北洋軍如狼似虎的四處肆戮,災民躲避戰亂南下,擠入武漢三鎮中避難,竟一下子驟增了十餘萬人。同時漢口前段時間幾乎絕跡的叫花子像遍地開出的花兒似的突然倍增,成群結隊的沿街乞討。

漢口老北城圈八大城堡之一的大智門,到循禮門再到歆生路,從歆生路南去是漢口鬧市區,跨過後城馬路,向南是長江江邊商業區,向西是六渡橋華人居住區也是商業區。所有城內館舍店肆、棚庵廬檐聚滿了面黃肌瘦的人群,一街兩行堆得到處是濕淋淋的行李,城裡所有賣吃的店鋪全關了門。一家家、一窩窩在劉家廟被燒毀的窩棚區又搭起了破庵子、茅草棚,逃難的人們竟有長住下來的意思。

雨勢小一點,這些餓得發昏的人,披著已經濕答答襤褸的襖子,腰間勒根草繩,端著破碗向人們討飯。

「大爺大娘,積德行善,賞一口剩飯吧。我是從孝感逃難來的,上有老,下有小,沒法子呀!」

這人說話有氣無力,臉白唇青,看樣子還感了風寒。

被叫花子攔路的人說道:「聽說今年黃河鬧洪,可是孝感好好的哪來的災?」

一個肩頭扛著步槍家火的壯年漢子民軍裝束的人,一臉的憔悴,衣衫也是破壞的像個叫花子,一眼便看出戰場退下來,聽了這話,將臉一扭停住了腳,冷笑道:「你還不知道,常敗將軍在孝感又吃了敗仗,還連累了我們湘軍。孝感城破,北洋軍放火燒城!他媽的,他們不要飯,吃毛?」

一個老漢口感慨道:「李大帥在的時候,天天聽到的都是打勝仗。怎麼黃總司令一來,民軍就盡吃敗仗。北洋軍已經拿下孝感,漢口又還能守住幾天?」

「這仗,我們湘軍是不打了。我們在前頭廝殺流血,卻總有人在扯我們的後腿。不要說常敗將軍,就是長勝將軍,也甭想打勝仗。」

熊秉坤剛好路過,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的聽在耳里,心裡沉重,悶悶的像是壓著一塊大石。回到漢口指揮部,在門口碰上吳兆麟,他迎上來笑道:「現在才回來?孫部長早他們回來了,剛才還在擔心你是否困在孝感脫不了身?」

熊秉坤放下臉來,孝感城破,革命軍大敗,他們還能如此淡笑自如,把看黃興的笑話比革命事業還要看得重,他應酬似的問道:「有什麼事?」

吳兆麟看熊秉坤氣色不善,收起剛才的笑意,「確實有事。武昌軍政府今晚八點整緊急開會,商討對策,記得早點過江。」

「商討對策?」熊秉坤冷笑一聲,陰沉著臉拋下吳兆麟,抬腳便進了軍門。商討對策,是要商討如何把黃興逼出湖北吧?先前已經逼一個李想,是要把革命長城毀個乾淨徹底?有沙場戰將不用,有破敵之法不用,又民心士氣不用,盡做些下三爛的事情,寒了將士民心,漲了北洋清狗之氣。武昌政府如此行事,是要把革命葬送在這鄂江潮?

熊秉坤一路走來,見軍營里閑散的士兵,吆吆喝喝堆積在一起,大肆嘲諷著常敗將軍的四條腿,跑得比誰都快,忍了一肚皮的氣站住了看。他覺得頭嗡嗡直叫,哆嗦著嘴唇不知說什麼好。

恰恰他的一個老部下,遠遠見他過來,便趕著獻殷勤兒,笑道:「黃興這回丑可是出大發了,只聽他們閑說,黃興在湖北事迹都可以編出一部折子戲了,放大柵欄演得定比李大帥的故事還要紅火。」

熊秉坤火爆的脾氣竟然聽了也不言語,只抬手「啪」地一掌摑將去,簡直使出八極拳的威風,打得這個士兵就地一個磨旋兒,半邊臉早紫漲了,驚慌地抬頭看時,熊秉坤早大步去了。

孫武和蔡濟民兩個人好有閒情逸緻的下圍棋,秤有黑白,正到收小官子兒局面。孫武人品不怎樣,但下棋還真有幾分國手的段落,蔡濟民根本招架不住,搔頭撮牙地要悔棋。孫武眼見蔡濟民過來,心情大好的他便趕緊的向他招手笑道:「瞧瞧,這也是個以文明自稱的革命黨人,簡直就是街頭無賴。讓六子的棋兒賭一台戲的東道,竟悔了三步。得,我惹不起他無賴。」

蔡濟民趁機落子,裂嘴呵呵一笑道:「誰說革命黨人就不能悔棋?」

憋了一肚子火的熊秉坤心裡又是一突,面對兩個上司,只是冷冰冰問,「戲?什麼戲?」

「好戲!武漢都轟動了!接著就要轟動全國了!」孫武瞧著棋盤,帶著陰陽怪氣,又是興緻勃勃地說道,「黃總司令在孝感唱的一台大戲,成就了他的常敗將軍,黃興四條腿的名聲。和那個滿人二百五蔭昌南下唱的一台大戲,南北呼應,互相輝映。」

「拉雞巴倒吧!」熊秉坤憋了半天的邪火突然爆發了,管他們什麼誰的頂頭上司,什麼上下軍隊的紀律,什麼革命黨人的文明舉止,全都拋到九霄雲外。當初在總督府外撲碉堡樓子,爭著要組建敢死隊,平了張景良的亂,吼著要殺黎元洪除後患,可見他脾氣的火爆程度,憋到現在,都要憋到爆了啊。熊秉坤大聲吼著,順勢一腳將一盤殘棋踢了老高,那棋盤在空中翻滾著落在地上,黑白子兒下雨似的叮叮噹噹撒了滿屋。

熊秉坤在上司面前從來是規規矩矩,剎那間兩個頂頭上司面前變得這般猙獰,突然之間嚇得孫武、蔡濟民一時回味不過來。

熊秉坤戳指罵道:「不出半月,你們就得去撲黃興的後塵,被馮國璋追著恨爹媽沒給你們生四條腿。湖北革命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你們還有閒情逸緻下什麼鳥棋,聽什麼鳥戲。」

孫武首先醒悟過來,見熊秉坤氣得像瘋狗似的亂吠,冷冷一笑道,「就是天塌下來,我也頂得回去。一個馮國璋,就嚇得你發了豬瘟似的瘋癲。黃興吃敗仗,只能怪他自己沒用。」

熊秉坤嘿嘿冷笑一聲,說道:「我竟不知道,你們在孝感都幹了些什麼!忒煞的膽大過頭!這戲演得他媽真精彩!這會子袁世凱坐鎮信陽,也可以放心的回京總理內閣。馮國璋帶兵燒了孝感,正一步一步的向漢口推進,滾湯潑老鼠,造反的革命黨人一個也走不脫!以袁世凱當年鎮壓義和團的狠辣手段,這回漢口不被殺個血流成河才怪呢!剛才我踢了你們的棋盤,今兒馮國璋火燒孝感城。等著看他娘的好戲吧,比黃興鬧的笑話要好看精彩的多。」說罷,不理氣得發瘋的孫武,一屁股坐在椅上,深深地伏下了身子,不住摩挲著新長的青色寸頭髮。

此刻雨已暫歇,滿春樓里,宋教仁那煩亂的心緒始終無法平息下來,一種莫名的惆悵忽然襲上心頭。來到漢口,驅走李想之後,依然無法一展心中抱負。漢口各界給他施加的無形阻力,重重的束縛著他,使他倍感有力難施。此刻才從心裡開始佩服李想,比他這個革命黨人更要離經叛道李想,反而可以在漢口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大刀闊斧的改革這個封建腐朽的社會。

宋教仁一甩手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要用這清冽的寒氣驅散一下胸中的鬱悶。

鉛灰色的天空,雲層沉重而緩慢地向南移動,他仰首望著神秘而變化無常的蒼穹默默不語。一陣寒風襲來,帶著長江特有的腥味,他悵然低頭望向遠處一線著名的張公堤。宋教仁單薄的衣裳似乎不耐秋寒,身子有些不為人覺的瑟瑟顫抖。

「遁初,」庄蘊寬抱著長袍的下擺走上樓,身上沾了不少的雨水,進來就道,「看這天,一時恐怕還晴不了吧?」

宋教仁搖了搖頭,清癯的面孔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說道:「武昌那邊怎麼樣?」

庄蘊寬走到窗前,與他並列,說道:「黎元洪對於上海此項決議,不表同意,認為既以武昌為中央軍政府,代表會議地址就應設在武昌。當即派居正、陶鳳集去滬與各省代表榷商。」

宋教仁低聲道:「黎元洪現在是湖北真正掌權者,武昌又是首義之地,他要不與上海爭一爭才怪。」

「武昌革命權柄落在這樣的人手裡,也不知道是福是禍?」庄蘊寬不無憂心的說道:「要緊的是克強非要在這裡做什麼戰時總司令,真是氣死我了。江浙聯軍,都有上好的革命覺悟,也全是我革命黨人領導,克強去了,不知比這裡強多少倍。你和克強關係最親,去勸勸他,被被人坑死在這裡。我來漢口時,孫武就借口送我,從孝感城抽調大批軍隊。剩下兩協湘軍,是怎麼也守不住孝感。」

這件事正是宋教仁最犯難的,黃興下的決心,是誰都拉不回。在武昌時,宋教仁便反對黃興擔任戰時總司令。看著黃興傻呼呼的接受黎元洪登壇拜將,宋教仁的心都替他苦不堪言。且不說黃興統領湖北軍事,還只是個戰時的,下面永遠不缺少制肘,搗蛋的。黃興要是打贏了馮國璋,他這個戰時總司令也就當到了頭,要是打輸了,這全部的責任就要他一個人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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