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辛亥風雨 第一百一十七章 鄂江潮(一)

孝感北城門樓子,黃興雙手捧著一杯釅茶,站在油漆斑駁脫落的欄杆前,盯著城樓外鉛灰色雲層翻滾不休的陰暗天空發獃。沒完沒了的秋雨又開始了不緊不慢地飄灑著,自他黃興入湖北,揮軍北上扛馮國璋以來,湖北像戳漏了天河也似的。

黃興無功而反孝感,城外各地前線據點的戰報不斷傳來,他身邊的文書已是堆積如山,裡頭還夾雜著湘軍兩協子弟兵報來要求曾餉的請詞。他的參謀官李書誠幾次要替他整理案上的文書,都被他攔住了。因為只有他自己才能得心應手地從這些雜亂的文卷中尋出任何一件來。

此次戰役,革命軍方面,連兵帶官,損失千餘人,可謂傷亡慘重。可慮的還是馮國璋,天明之後緩過一口氣即步步緊逼,還在從後路源源調兵……事情竟幾乎與李想當初派來說客所預料的一樣,真的要在孝感決一死戰了,只是這回的主動權,全部掌握在馮國璋的手裡。黃興如今是想堅守孝感,或者分兵縱深防禦,兵力大損的他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黃興深知,這一仗如果勝了,不但湖北之危自解,馮國璋第一軍全軍覆沒,湖北集團再也找不出閑話誹謗他,全國革命將推向新的高潮,袁世凱反正也有了可能。但是結果卻是敗了,一敗塗地,夜襲反攻沒得手,孝感就更保不住。

夜襲中,甘興典湘二協首先敗退之後,王隆中也是孤軍難支的敗退下來。最可惡的孫武領導的鄂軍,根本沒有按先前的計畫出現在制定地點,這些翻雲覆雨,投機倒把之徒,果然是不可信賴。武昌集團革命派系林列,戰場指揮不靈便,已經糜爛到把大好革命拋與鄂江潮。

昨夜一戰,新軍官兵們無懼犧牲和挫折,百死不撓。

在個人英雄主義的激勵下和民族主義的感召下,那麼多堅忍不拔的革命士兵、知識分子,把他們的肉身的熱血拋灑……鮮血腥甜的血息,如今依舊瀰漫在孝感潮濕的空氣中不甘化散。

屢敗屢戰,屢戰乃敗的黃興亦不免要自己一句,真實常敗將軍衰神附體?

如潮的心思想到這裡,黃興覺只得身子有發麻,便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脫了大衣裳踱了幾步,便至案前,略一沉思,提筆寫道:

懷錐不遇粵途窮,露布飛傳蜀道通。

吳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俠氣劍如虹。

能爭漢上為先著,此復神州第一功。

愧我年年頻敗北,馬前趨拜敢稱雄。

詩成,只覺屢屢失敗遭嚴重打擊的信心又回來少許。便朝外邊喊道:「李書誠。」

「在!」畏在炭火盆邊的李書誠應聲答道,有著濃重鼻塞的鼻音。他也幾乎同黃興一樣一夜未眠,寒風夜雨的在戰場上折騰一夜。回城之後,戰士在城裡找一個乾爽的地方,烤著火倒頭即睡,可他卻要陪著黃興忙善後。他沒有黃興如此強壯的身體作為革命本錢,雙眼不滿血絲,還有輕微的感冒。

黃興見他進來,便問:「王隆中,孫武他們還沒來?」

李書誠牽強的笑道,「王隆中已經到了,正在城牆上觀察馮國璋圍城的局勢。孫武恐怕來不了,庄蘊寬不是要去武昌商議各省革命黨人議會的事情,孫武他說民軍打敗,道路不安全,他要親自護送庄蘊寬去武昌。我估計著,孫武這一去,是不會回來了。」

黃興憂心更深的嘆息一聲,「叫他們進來!」

王隆中,甘興典,還有日本人大元一起走進來,卻聽黃興爽朗的笑道:「可看出馮國璋準備怎麼樣了,這鬼天氣是,外頭還是很冷吧?」

如今黃興能用的人也只有他們,更是要好好的籠絡。

「不冷。」日本人大元忙肅容答道,堅持著日本人虛偽的禮貌。「北海道的天氣,可比這裡要冷得多。」

大元說時,眼角卻掃了一下桌上墨汁淋漓的那首詩,沉思著就不再開口。王隆中和甘興典皆不作聲,等著老鄉黃興的正文。

「昨夜回城之後我一直在想,」黃興把桌上墨跡未乾的詩稿收起,神色變得莊重起來,「我們這次作戰只知道按軍事原則下達命令,而對於士兵的素質考慮甚少,以致失敗。如今保衛孝感這一戰再不能失利,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榮辱,關係全國的革命形勢。請你們來議一下,這一仗怎麼打。」

王隆中不假思索的說道:「總司令,孝感要守住,只靠我們兩協湘軍,已經無力回天。昨夜一戰,湘軍兩協損失巨大,不足一萬。」說到此處,王隆中撇了一眼甘興典,「還都是良莠不齊。我們湘軍已經使盡吃奶的力氣,馮國璋兵強馬壯,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

甘興典也知道自己的兵昨晚把臉丟大了,只好裝作看不到王隆中的挑釁語。

「當然不能全部只依靠湘軍。」黃興也思索的再明了不過,「馮國璋的北洋軍一路南下,禍害甚多,本地居民也多是害怕。不如組織城內壯丁,無業游民抵抗,此城頗大,組建一萬新兵還是不難。再去派人去漢口著人民日報宣傳動員,拉個三千學生軍過來。你們覺得如何?我還想,是否與黎督通連一下,換去孫武,另著人領兵來援?」

「有三千學生軍,自可小有奏效,昨夜學生軍的英勇善戰,我也見識到了。」王隆中心裡盤算著雙方實力,「但拉一萬壯丁也只能充數,如今是火器時代,未經過操練的軍隊根本無法派上用場。更漢口三千學生兵,卻還都在漢口,動員過來,到派上用場,黃花菜都涼了。黎元洪這人,我以為是指望不上的。他在武昌設壇拜將,給你封一個勞什子戰時總司令,不是明擺著要騎在你頭上嗎?昨夜孫武按兵不動,要是沒有黎元洪的點頭,我才不會相信。如此心地,求他參戰實難指望。我以為還給黎元洪這個爛攤子得了,總司令下上海領導江浙聯軍,我們回湖南。要是總司令用得著鄉親們,我們跟著你去江浙也成。」

王隆中毫不客氣的點名道姓的大喊。

黃興聽著卻還是沒有什麼指望,而去江浙?丟下湖北戰事,半途而廢,更不是黃興的性格。男兒大丈夫,有膽量接這個爛攤子,就有膽量承擔這份責任。「湖北戰事還未分出勝負,不能輕言放棄。去江浙之事,以後休提,莫要惱亂軍心。」

邊上的李書誠默默無言,昨夜一敗,軍心已然渙散。黃興卻還要在此無聊的堅持,是不都黃河不死心。人家都等著看黃興的笑話,黃興為什麼就非要在此給他們看笑話?你黃興可以為革命不顧自身,人家卻不會為革命放棄己見。看看李想,那才叫聰明,在漢口遭到黑手,立刻低調行事,戰場上幾乎消失了蹤跡。

黃興背著手來回度著步子,心中焦躁。局勢敗壞到如此地步,而且還是在自己的手上。如果此次革命失敗,二次革命還不知道要流多少血。

黃興忽然回顧日本人大元,漢口事件,已經東京上空瀰漫極度不快的空氣,夜襲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大元此舉是否另有居心?他有點惱怒地問,「你自稱能助我大敗馮國璋,我才協同你來漢口,此刻為何又一言不發?」

「俾人非不欲發言。」大元謙謙有禮的底首,道,「此乃中國革命安危的緊要關頭,容我再細細思索一會兒。」

黃興自嘲冷笑一聲,道:「好,你好生想著吧!我卻已想定了,誓與孝感共存亡。」

這話一出口,幾個人同時大吃一驚。黃興這回是真的豁出去了,就讓看笑話吧,老子黃興戰死軍前,誰還敢笑話他?

李書誠大聲道:「不可!克強,你對中國革命的重要,不在孝感一城一地的得失。你若為逞一口氣,戰死在孝感,將是中國革命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此處不能革命,還有江浙。江浙若在失敗,只要革命存有薪火,總有東山再起,革命成功的一天。克強,你等革命巨匠,就是傳梯散播革命薪火之人,你的生命比什麼都重要,千萬不可存有這樣的念頭。黎元洪,袁世凱之輩,顯然有竊取革命果實之野心,克強一去,豈非成全了他們狼子野心……」

「不用說了。」黃興立刻制止他繼續,黎元洪畢竟現在處在同一陣營。「我寧為戰死,亦不為勾且偷生之革命家!」

王隆中忙進前勸住老鄉道:「與孝感共存亡乃萬不得已之舉。今馮國璋初勝,我們湘軍兩協損失巨大,但是武昌卻沒有任何的損失。心懷異志的黎元洪是不會輕易的向袁世凱屈服,即使我們撤出湖北,黎元洪還是會和袁世凱周旋到底,革命未必就是一敗塗地,總司令不必與孝感共存亡。」

一時間幾個人紛紛上前相勸,也是各抒己見。正爭議間,淋得落湯雞般衛兵進來,捧上一封火漆文書,說道:「上海中部同盟會總部送來的急件,北方革命有新動向……」

在此諸人個個精神一震,北方革命的一舉一動都會給袁世凱造成震動,對南方革命皆是好消息,特別是如今危機四伏的湖北。

「好,吳祿貞和閻錫山必是大事以成,今趟袁世凱背後有難,清廷有難。」黃興一邊拆封,一邊笑道,「我就率領湘軍兩協子弟兵死守孝感,馮國璋……」

黃興得意的話說到此處,突地停住,彷彿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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