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回首已是百年身 (十一)

待李想登上黃鶴樓五層樓閣,果見大廳西窗臨長江一面已有了八個人,卻分為三起。靠東南一桌,有兩位。年約四十歲上下的人,都穿著灰布棉袍。另幾個年輕一點的,坐在他們的下首,靠在窗前把著酒杯沉吟,見他上來,只瞧了瞧他一眼,便都轉臉去賞江南煙雨、長江浪濤,很像是在分韻做詩。

另一個中年人卻搬了座椅子坐在外走廊,半身倚在欄杆上看江景。

西牆下一張桌旁坐著一個大叔,打扮有些奇特,只穿一件藍府綢夾袍,罩一件雨過天青套扣背心,腰間懸著一柄長劍,正左一杯右一杯地獨酌獨飲,真是古風凌然,風流瀟洒的人物。見宋教仁攜李想登樓上來,便親熱的合笑點頭欠身道:「遁初兄,那邊幾位正在吟詩,你們何妨這邊同坐?」又朝李想笑問,「這位兄弟面生,敢問貴姓、台甫。那邊正在分韻作詩,不如坐這兒?」

「多謝,」李想不客氣,一邊坐一邊笑道,「不才李想。敢問貴姓、台甫?」

兩人還真是自來熟,風流不羈而臭味相投的性子,根本不需要宋教仁的介紹,他們也自己找位子落坐。

李想對這大叔大有好感,一襲青衫風流倜儻,像極了焦美人扮演的李尋歡或者二郎神,自帶瀟洒光環。

那大叔十分洒脫,嘻嘻一笑說道,「不才陳作新。」

李想的目光也霍地一跳,剛坐下又彈起,目光灼灼的又從上到下打量了陳作新一番。忙道:「久仰,久仰!」

他就是傳奇的湖南八日都督陳作新!極富藝術天才,詩文俱佳。這個人還擅丹青篆刻,喜酒大言,很有大詩人狂傲風采。

李想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感嘆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能造就這樣的卓越氣質。

看到李想一臉大驚小怪的樣子,西窗的幾個人物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便又坐回到桌邊,旁若無人地吃酒。宋教仁也瞄他兩眼,這傢伙很喜歡一驚一乍,這裡坐的每一個人都夠他驚詫的。

風雲際會,風雲際會!無須多問,李想也知道這裡坐的全是辛亥大人物,楚天豪傑。碰上如此盛會,頓生豪情壯烈,李想拍桌子大聲傳呼:「小二!取一壇老紹酒,再要四盤下酒菜……精緻一點的。」

東南桌上的幾個人構思正苦,猛聽李想大聲要酒要菜,不覺面露厭色,別轉了臉不言語。

「李先生真是海量,吃得了這麼多?」陳作新邊飲邊問。

李想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既與大家同座,理應共飲。不要客氣,陳先生,宋先生,姜先生,杜先生,今天我請客。」

陳作新一笑,起身給每個人滿傾一大觥,「你的酒菜還未上,先飲我的。」

伍次友笑著一飲而盡,放下杯子道:「陳先生也是達人!只管吃吧,若醉了,就學李太白,睡大街!」

陳作新微微一愣,真是越看李想越順眼,仗劍載酒游江湖的李白正是他最喜歡的大詩人,轉而笑道:「好!不醉不歸!」

「李先生,今日我在黃鶴樓宴請賓客,來者是客,美酒佳肴請儘管享用。」這中年人一襲月白長袍,自有一份儒雅。

「劉歆生先生,今天的主人。」宋教仁站出來介紹。

能在漢口修一條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商業街,當之無愧的清末民初地產大王。但是見多了歷史名人大豪,有了免疫力。李想很親熱的套交情,這是財神爺,腳下抓一把泥也能榨出油。

此時樓外的煙雨如夢,天地間朦朦朧朧一片,長江水在此轉折,向北而去。

李想突然端著一杯酒,走出五層大廳的外走廊,舉目四望,視野開闊。這裡俯瞰,大江兩岸的景色,歷歷在望,令人心曠神怡。如果把長江、漢水、東湖、南湖以及星羅棋布的湖看成是連綿的水域的話,城市陸地則是點綴在水面上的浮島,武漢三鎮就是一座漂浮在水上的三座城市。在這個壯闊的水面上,有一條中脊顯得格外突出,似龍盤虎據。從西向東,依次分布著梅子山、龜山、蛇山、洪山、珞珈山、磨山、喻家山等,這一連串的山脊宛如巨龍卧波,武漢城區第一峰喻家山是龍頭,在月湖裡躺著的梅子山則是龍尾。這是武漢的地理龍脈。黃鶴樓恰好位於巨龍的腰上。騎龍在天,乘勢而為,黃鶴樓的這種選址似乎透露出古代風水堪諭某種玄機與成就。此刻站住黃鶴樓頂層,俯瞰這一切,真是氣象萬千。

陳作新也跟了出來,斜倚在欄杆,一手搖著壺中酒,一手晃著杯中酒,見李想看得發獃,便笑道:「李先生,這麼好的景緻,何不也吟上一首?」

李想笑著一擺手道:「那邊立著詩壇呢!眼見就要開壇了,我們且聽聽他們的,賞江南煙雨,聆大家詩歌,快何如之!」

陳作新轉臉望去,果見一位憑窗而立的先生手拈著鬍鬚,擺頭吟誦:

閑撫七弦抒阮恨,

聲聲怨恨四夷侵,

一朵桃花卜天心,

問幾時可把四周租去地,

收歸故主人?

吟聲剛落,宋教仁已經站起來,呵呵笑道:「好一個『問幾時可把四周租去地,收歸故主人?』譚人風火性未除,此詩一出,又要激烈多少熱血青年?」

聽見「譚人風」三字,李想眼睛一亮,想不到竟在此遇到名同盟會元老級的人物。

陳作新一邊替李想斟酒,一邊悄聲笑問:「這些個糟老頭子吟個詩,也要表現的憂國憂民,真不知道累啊?」

他還真是狂風不羈,連譚人風的面子也不給。李想笑道:「歌以詠志嘛。」

陳作新笑道:「這話固是,然古往今來多少詩文,若真的篇篇詩詞皆詠志,那還怎麼讀呢?重要的在於情發乎心,志發乎詞,或寄于山水,或托於花月。」

這話李想贊同,就像後世的流行歌,全是情情愛愛的,聽多了也厭煩。

譚人風聽了宋教仁的話,微笑拈鬚道:「遁初,該你的了!」

看來今天的反清秘會要變成詩文會,也不推辭,「好,酒令大于軍令,我就獻臭了。」他吟道:

殘月孤雲了一生,

無情天地恨何平;

常山節烈終呼賊,

崖海風波失援兵。

物為兩間留正氣,

空教千古說英名。

傷心漢室路難復,

血染杜鵑淚有聲。

海天杯酒吊先生,

時勢如斯感靡平。

不幸文山難救國,

多才武穆竟知兵。

卅年片夢成長別,

萬古千秋得有名。

恨未從軍輕一擲,

頭顱無價哭無聲。

其詩,碧血丹心,與有力焉。

「『傷心漢室路難復』一句說盡革命大業的艱難。遁初兄總不失革命黨人的本性。」劉歆生笑道,說罷,轉臉對走廊上的陳作新道,「該聽你的了。」

「好,我來獻醜!」陳作新十分爽快,呵呵大笑立起身來,對李想說道:「兄弟,你帶兩碗酒,咱們湊個熱鬧,他們那些個詩詞,太沉悶了,辜負了煙雨江南,良辰美景!」

李想點頭,這些詩卻是豪情壯志,但是沒有一首豪放詩詞比起那位偉人的詩詞。因此李想再聽到這些詩詞,提不起一點興緻。

陳作新說罷,從壇中傾出三碗酒,自端了一碗過這邊桌子來吟道:

平生何事最關情,只此區區色與名。

這邊席上的幾個人,萬不料不到別人都在憂國憂民,他卻風花雪月。不過他們都知道陳作新的性子,就是這樣的狂放不羈見,只見他執酒高吟漫步而來,繼續吟道:

若就兩端分緩急,肯將銅象易傾城。

吟罷放聲大笑。

李想不禁鼓掌笑道:「真名士,自風流!」

卻是令人眼前一亮,宋教仁等人也拍手鼓掌。

陳作新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李先生,該你了。」

李想今天很和他胃口,現就想看一下他的文采如何?

李想端著酒杯的手僵住,吞盡喉嚨的美酒直覺得苦不堪言。他那裡會吟詩作對?他會吃喝玩樂!

大廳里一雙雙眼睛全集中在他身上,嘴角似笑非笑的,想要看他的笑話呢。這小子,進了黃鶴樓就大呼小叫,狂放作態的比陳作新這個狂士還要有過之無不及。本以為李想真是才高八斗,如今看他這個傻眼的樣子,原來的狂傲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到他們嘲笑的臉色,李想心裡真不是滋味,被他們輕視了,瞧不起人。李想眼睛一轉,一咬牙,有了。

李想把酒一飲而盡,像是一股火焰入喉穿腸,豪情大笑,吟道:

正是神都有事時,又來南國踏芳枝。

青松怒向蒼天發,敗葉紛隨碧水馳。

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

憑闌靜聽瀟瀟雨,故國人民有所思。

偉大領袖的這首詩不是藝術情懷最高的一首,但是卻很符合當前的意境,而且比起幾位革命前輩的詩要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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