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1章 豆腐掉灰里,打不得,拍不得(下)

黃克纘是福建人,朱燮元是浙江人。別看福建和浙江挨著,其實兩地的官員,向來關係不咋的。黃克纘是非東林黨,和東林黨的關係,一向不好。朱燮元卻是東林黨的骨幹分子。可以這麼說,兩人在陝西的關係,其實不算很好。當然,兩人也是辦實事的官員,雖然沒有什麼私交,但是在公事上的配合,還是比較默契的。

另外,無論是黃克纘又或者是朱燮元,都是太子黨。兩人都是擁立太子,反對福王繼位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人其實都不是很受萬曆皇帝的待見。黃克纘原來是兵部尚書,這次被調任三邊總督,其實是降職了。同時,隱隱有將他攆出京城,以免他和其他太子黨關係太過密切的緣故。萬曆皇帝的手段,還是很陰柔的。

將黃克纘迎進來會客廳以後,朱燮元再次恭敬的行禮。文官都喜歡這一套,要規規矩矩,別人才喜歡。寒暄一番以後,朱燮元試探著說道:「鍾梅公,今天怎麼有空到晚輩這裡來?如果有什麼要事,只需要派人知會一聲,晚輩自然會登門的。」

黃克纘字紹夫,號鍾梅,朱燮元因此稱之為鍾梅公。他是萬曆八年的進士,資格是相當的老。現存的大明朝官員,除了周嘉謨(隆慶五年)、趙南星(萬曆二年)、孫瑋(萬曆五年)等少數幾個人,沒有人比他資格更老的。

在明朝,中進士的時間,實在是太重要了。一切的排資論輩,都是以中進士的時間來衡量的。中進士的時間越早,資格越老。哪怕你的官職很高,要是別人中進士的時間比你早,你都得規規矩矩的自稱晚輩,否則,別人的唾沫星子,能噴你一臉,你自己還落個不尊重前輩的難聽名聲,只能是獨自鬱悶。

朱燮元乃是萬曆二十年進士,比黃克纘足足晚了十二年。當時的科舉考試,是三年一大比,十二年就是三次大比的時間了。換言之,朱燮元足足比黃克纘晚了三次大比時間。在黃克纘的面前,朱燮元的確是實實在在的晚輩,畢恭畢敬是應該的。

不僅如此,朱燮元和黃克纘之間間隔的十二年,出了太多的牛人。以致他在朝廷當中,又或者是在地方上,都要經常性的自稱晚輩。比如說萬曆十一年的葉向高、崔景榮、朱國祚、張問達、趙彥,萬曆十四年的陳道亨、王德完,萬曆十七年的朱國楨、劉一璟、沈敬階、高攀龍、馮從吾、王紀、董漢儒等人。在這些人裡面,光是首輔就有兩個,內閣大學士更是有六七個之多。

黃克纘開門見山的說道:「恆岳,你想去一趟黑山營嗎?」

朱燮元號恆岳,黃克纘稱呼他的號,顯然是比較尊重。這讓朱燮元覺得,自己面子還算不錯。既然黃克纘看得起自己,他也就沒有那麼拘謹了。他立刻說道:「鍾梅公,晚輩正準備到黑山營去。」

黃克纘微微有些驚愕,頗為詫異的說道:「聽說你正準備出門,難道就是要到黑山營去?你要親自去見徐興夏?」

朱燮元點點頭,正色說道:「是的,晚輩正要去黑山營。」

黃克纘緩緩的問道:「你此去黑山營,不知道所為何事?」

朱燮元慢慢的說道:「這個徐興夏的手下,有六七萬的軍戶……」

黃克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大家都是聰明人,朱燮元話里的意思,他自然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朱燮元是不放心徐興夏手下有這麼多的人,想要去找徐興夏談談話,看看徐興夏的態度,到底是怎麼樣的。下面送上來的情報,其實非常不可信,必須實地察看才能做出決定。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確信徐興夏是否是可造之材。如果是,就努力加以培養。如果不是,則要想辦法,予以清除。

是的,大明朝的文官,對於武將,向來都是這樣的。能為我所用的,就大力提拔,給予榮華富貴。如果不能為我所用的,則應該儘快剪除,以免尾大不掉,擁兵自重。為什麼大明朝後期一直沒有什麼出色的武將?就是因為這個基本原因。一般桀驁不馴的武將,都在萌芽狀態,就被剷除了,哪裡有崛起的機會?

不過,黃克纘明白是明白了,對朱燮元的做法,卻不是很贊成。他的想法,和朱燮元不太一樣。他萬曆八年就中進士,曾經擔任過很多官職,在很多地方都有任職,最後還出任過兵部尚書。可以這麼說,他對大明朝各地的情況,是相當了解的。對於寧夏鎮的情況,身為三邊總督的黃克纘,又怎麼會不清楚?

黃克纘對寧夏鎮局勢的判斷,比朱燮元還要更加的悲觀一些。目前的大明朝,暗流涌動,危機四伏,只要有一個處理不當,所有的危機,都會一下子爆發出來。他覺得,將徐興夏除掉,其實只是揚湯止沸,根本沒有任何的作用。就算殺了徐興夏,也會有張興夏、李興夏、王興夏出現的,根本不可能阻止大亂將生。

相反的,如果利用這個徐興夏來做點事,比殺了他更好。這個徐興夏,顯然是有本事的。他能打仗,也能折騰。這種人,不是輕易可以對付的。刀斧手,砸杯為號,那都是演義小說里的情節。在現實中,能做到的根本不多。這個徐興夏,絕對不是傻子啊,肯定不會輕易的上當的。萬一弄不好,雙方徹底決裂,事情就會很麻煩。

其實,黃克纘向來都覺得,這個徐興夏,根本不足為患。相反的,最大的隱患,乃是寧夏鎮乃至是西北四鎮的全部底層軍戶,還有部分的民戶,他們才是最大的隱患。這些人生活窮苦,飽受欺凌和壓抑,內心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氣。他們都極端的仇恨朝廷。如果他們將內心的憤怒都發泄出來,整個陝西,都會在一夜之間變天。

是什麼原因造成下面的軍戶,如此的仇恨朝廷?當然是朝廷自己造成的。拖欠錢糧暫且不說,在日常的生活中,這些軍戶,也飽受各級軍官的欺壓,幾乎到了沒有活路的地步。人一旦沒有了活路,還有什麼可怕的?當然是拿起刀子,對著自己的仇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因此,想辦法改善這些人的生活,平息他們的怨氣,讓他們至少能吃飽穿暖,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

就在去年,萬曆四十四年冬,宮中隆德殿遭火災。萬曆皇帝一時間疑神疑鬼,不知道為什麼上天要「降罪」自己,頗有誠惶誠恐的意思。黃克纘抓住時機,上疏力陳弊政,痛述二十年來,稅使四齣,搜刮民財,百姓為繳納捐稅,賣妻鬻兒,而宮中大興土木,奢華揮霍,耗盡民間膏血。而守衛邊疆的戰士,卻餓著肚子上陣,月糧積欠數百萬。兩相對照,危機四伏,隱患重重。

黃克纘同時陳訴由於連年災荒,有的地方已經到了父食其子,妻食其夫的慘境,切望萬曆皇帝「大悔前愆,一更舊轍,收羅人才,以濟時艱,罷稅停織(捐),與民休息,大渙居積,以安邊疆」。結果奏疏上去了,一直都沒有回應,估計和無數的彈劾奏疏一樣,都石沉大海,根本沒有蹤影了。

對於萬曆這位皇帝,黃克纘真是說不出的感覺。虛心接受,死不悔改,這是萬曆皇帝對一切彈劾奏章的基本態度,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估計將來還是這樣。萬曆皇帝是聰明人,這是絕對的。從他十歲登基,到他毫不猶豫的打倒張居正,挖墳鞭屍,都充分的顯示出,這位爺是很不好伺候的。

他很少上朝,久居深宮,朝廷的什麼大事,卻完全瞞不過他。對朝廷的控制,他比嘉靖皇帝還要出色。在嘉靖時期,夏言、嚴嵩、徐階、高拱等人,其實都將嘉靖皇帝的心思摸得很透徹。但是,對於萬曆皇帝,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到底在琢磨什麼。出兵朝鮮,鎮壓寧夏叛亂,鎮壓播州楊應龍叛亂,他也沒有絲毫的猶豫。這一切,都充分的顯示出,他有成為一代英主的潛力。

只可惜,萬曆皇帝太懶惰了。他的怠政,的確讓黃克纘很失望。作為一個皇帝,甚至連補充官員都懶得進行,這簡直是荒唐。沒有足夠的官員,如何有效的管理這個國家?任命官員,需要多少的時間?連這麼一丁點兒的時間都不肯抽出來,還做什麼皇帝?而在太子的問題上,萬曆皇帝又搖擺不定,也讓很多人感覺失望。

當然,為人臣子,腹誹皇帝,那是很不應該的。飽讀聖賢書的三邊總督大人,絕對沒有詛咒萬曆皇帝的意思。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黃克纘還是會有一絲絲的幻想,幻想有所改觀。要是萬曆皇帝能夠振作起來,那該多好啊!如果他不振作的話,大明朝的局勢,只會越來越糟糕,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真的要爆發大規模的騷亂了。

沉吟片刻以後,黃克纘問道:「你的意思是怎麼樣?」

朱燮元挺直身軀,毫不猶豫的說道:「調。」

黃克纘輕描淡寫的說道:「內?外?」

朱燮元說道:「先內,再外。」

黃克纘默默的點點頭。

兩人的對話,頗有點打啞謎的樣子。如果不知道底細的人,聽了兩人的話,肯定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其實,兩人的意思都很簡單。調,就是將徐興夏從目前的職位上調走,不能讓他繼續呆在鎮朔堡千戶的位置上了。至於調到哪裡,調任什麼新的職務,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要將他和底層的軍戶,首先隔離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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