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3章 後手(八)

沂州,臨沂城的官邸中,雕樑畫棟的亭子下。

雪後的大地,一片瑩白,紅泥小爐,青瓷茶盞,碾碎的發白茶團。

正是一番午後公務小憩的情景。

只是既沒有俊秀的侍茶童僕校事於前,也沒有嬌俏可人的美婢隨奉左右。

剩下的只有兩人座對,自酌自飲的閑趣,以及有感而發的偶然豪興。

「朔風吹雪飛萬里,三更蔌蔌嗚窗紙。

初疑天女下散花,復恐麻姑行擲米……」

淮水觀察副使陸務觀嘆聲道。

自從開衙做了這個觀察使之後,他的整體氣度就不可避免的,從儒雅十足的清曠淡遠,逐漸向著質樸沉實而整飭謹嚴的方向轉變著。

這也多少影響了他的詩文風範。

「五丁仗劍決雲霓,取天河下帝畿。

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另一個聲音介面道,卻是置制副使辛稼軒。

漫長而忙碌的軍旅生涯,讓他的氣質和性格,也變得沉凝厚重,而夾雜著威嚴森凜的味道。

就像是一柄回爐百鍛淬火之後的久戰寶兵,舉手一投足的簡單動靜之間,自有一番殺伐自專的凜然威勢。因此做出來的對句,也是自有一種兵戈嗆啷、宏肆奔放的斗戰氣息。

這時,紅泥小爐上銀白色的茶壺,終於開始突突的冒出沸滾熱氣,而發出某種尖銳的輕鳴聲。也打斷了他們的唱對遐想。

然後被陸務觀輕輕提把而起,澆沃在茶碗上擱著的銀絲網篩里,沖刷著已經磨好的團茶末子上,頓時滾動蕩漾起濃重郁綠的茶湯,以及洋溢撲鼻的清香氣息來。

「這便是瓊州家領,特地寄過來的雪芽龍團……」

「據說引種自梁公最喜歡的金州雪芽老樹……」

各自飲下了第一盞濾過的茶湯之後,陸務觀終於再次開口道。

「家中又有來信催促了……」

「只怕再也不能耽擱了……」

他們都已經是獨當一面的方鎮大員或是重地守臣,這個格外邀請過來會面,當然不會只是賞雪品茶吟對這麼簡單了。

根據南邊來信,作為早年軍旅生涯留下的紀念,積年不愈的風創和勞損,讓鹿公的身體愈發得不虞而情況日下,嗜睡和睏乏等老年人的病症,也越來越多出現在他身上。

因此,在家書之中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字裡行間的蘊意,都是有意讓他這個嫡長孫早日完婚,乃至儘早誕下子嗣,也算是個沖喜之期。

讓老人家有個含飴弄孫,承歡膝下的盼頭和指望,而能夠心情開朗的獲得更加長久一些。

事實上,作為大戶豪門的長孫,他的婚事早在襁褓之中,就已經確定下來了,對方是吳洲唐氏的女兒,也算是母家那邊的姨表親。

唐氏也是勛舊之後,先祖唐介做過開國時的參政知事,只是後人在仕途上逐漸努力無望,改而置業從商而另闢蹊徑,做出一番世業來。

雖然沒有向陸氏一般,于海南的腹心要地就食實邑;也沒能如同南海開府的那些元命世臣,獲得一塊分藩的世爵之地。卻也在呂宋三洲,置下了大片田產和園林、作坊,在當地號稱「半萬之家」。

因此,算是陸氏的重要親故和世交,幾代人經營和相處下來,頗多互補和扶持之處。

故而,陸務觀很早就已經與對方見過面的,雖然不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也算是往來數面,比較熟稔和相識了。

而且,身為長兄的陸務觀一旦成婚之後,陸小姐的終身大事,也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提上議程,而再沒有繼續蹉跎的理由了。

因為,從某種現實的角度說,一旦鹿公身故,陸侍郎也須得自請丁優,守孝三年而暫時遠離仕途和朝堂。

這樣的話,陸氏在朝堂的政治影響和地位權勢,將出現相當的缺失和錯位。一些鹿公在世時流傳下來的人脈與資源,也將隨著失去某種主心骨和凝聚力,而逐漸流散。

雖然陸氏一族,至少還有十幾位,正在仕途當中廝混和奮鬥的近支叔伯兄弟,但無論是世代底蘊還是積累的人脈上,還是比不過龍雀園嫡出的這一脈。

因為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龍雀園的第三代,將以兩個守臣級別的重要人物為核心,無論是在仕途還是軍隊方面,都有足夠的發展潛力。

因此,哪怕當初再怎麼反對和人,也不得不對鹿公的眼光和決斷,欽佩而敬畏不已。

唯一的缺憾是,他們的影響力和基本盤遠出在外,而且都集中在淮東鎮上,不免讓人有些舉面應敵,成敗榮辱皆系一體的擔憂。

但是廣府的那些經年日久,長盛不衰的老牌門閥世勛,那個又不是在外有足夠的奧援和外圍勢力,作為傳襲家業的重要根基和退路之一呢。

就像是曾經的顏氏一般,雖然因為顏公在任時的政爭和變故,經歷了幾番起落沉浮,最後一度退養天南以避世自保。

但是一旦有機會得到敕令回到廣府之後,依靠那些迅速聚攏在身邊的門人故舊,依然能夠躋身於一流門第之列。

……

劈波逐浪海潮水霧當中,打著某種水紋插翅風雷旗,拉開距離的數只海船,還在燈光和鏡片反射的指引下,繼續艱難的前行著。

隨著潮汛涌動而起的冰冷浪花,奮力拍打著磨損斑駁的船身,卻只能無奈的化作甲板上緩緩流逝的水跡,順便帶走那些奔走在甲板帆纜之間,一遍遍打濕的人身熱量。

右護第四營副將,權膠州團練副使劉琦,裹著膠皮的防水罩衣,抹著臉上刺骨的海水,聽著左近管船大聲的叫喊。

「這兒已經是離岸最遠一處的海嶼了……」

「再下去,就要進入更加風急浪大的黃水洋了……」

「只怕現今這船況,撐不住多久了……」

「一旦有什麼大的損漏,這登、萊沿海可是沒有修繕能力的。」

「須得繞回一大個圈,到膠西的板橋老鎮去修復了……」

「要不然,先去新開的登州市駐泊休整。」

「回頭再來搜尋如何……」

「那一窩蜂已經……」

這時一個大浪拍在船幫上,劇烈噴濺的浪花和濃密的泡沫,頓時打斷了管船的話語,也將他衝倒拍撞在一隻桅杆上。

「再看一看,好了……」

劉琦吐了一口苦澀咸腥的海水,被管船重新拉起來後瓮聲道……

「再堅持半個時辰,找不到就轉向回程……」

然後重新掏出了麂皮包裹的單筒咫尺鏡來,小心的抹乾沾濕的鏡面,在跌蕩搖曳的海面上,努力的打量和觀望著。

就像是應了他所期盼的事情一般,雖然海綿依舊跌宕起伏各不停,但是風浪卻已經有了明顯的減弱,而讓船桅杆上的額視野,又變得清晰了許多。

「有船……」

隨著船桅頂端望台上的叫喊聲,一艘破破爛爛的海船身影,橫亘他們前行的方向上。

「這是新羅船的式樣啊……」

「他們的船殼素來造的單薄……」

「水下隔艙也很少,只怕撐不了多久,就會傾覆的……」

就像是印證了這位管船的說辭,幾刻之後這艘身份不明的海船,就在肉眼可見的距離內,解體傾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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