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3章 悵懷(二十八)

當焦臭混雜著血腥,汗水浸漬著皮革和金屬臭味的城壘之上,重新迎來了喧囂的尾聲。

「終於消停了。」

趴在牆頭上的李富貴,看著那些在煙靄中蹣跚而去的身影。

在這個天氣之下,已經是強弩之末的對方,就算沒有人追擊,恐怕也走不出多遠了。

第一次殺人的感覺,就是溫吞水一般的,毫無多少感覺就過去了,不知不覺間他手上似乎有了好幾條人命了。

這對於從小排行第五,被家人交代教導到大,要老實本分善於忍氣吞聲才有活路的李富貴來說,簡直是過去不可想像的事情。

畢竟,站在牆頭上居高臨下的丟石頭,與在毫無遮蔽的野外,與敵人親身肉搏是兩回事。

只是重新想起家裡女人孩子的臉,卻是有些慶幸又是有些寬慰。

誰能料到,只是輸送軍淄走的稍遠一些,他們這些青壯之中,自告奮勇的膽大之輩,居然就會在路上遇上真正的胡馬子。

只可惜,對方的膽氣和後勁嚴重不足,也就是各外表凶神撒謊的嚇人,真正應付起來,卻是花樣稀鬆的。

在最初的驚亂和慌張之後,被帶隊老兵和喝斥著鼓起勇氣,按照曾經訓練過的操行對敵。

這才發現,所要面對的敵人,似乎比自己更加的不堪和虛弱。

這股徒步遊盪在原野里的胡馬兒,只有兩匹根本無力衝刺的廋馬,衣衫襤褸的就像是乞丐,骨瘦如柴比起的當初那些投奔而來的流民,好不了多少去。

手上的武器也是極其簡陋。

破鐵片子磨成的刀刃,破鍋蓋一般的手排,戳幾下就會彎掉的矛尖;還有那個撥弦飛快,射起來咻咻作響,卻明顯缺乏力道和射程的牧弓,連他們一點油皮都沒有搽到過。

反倒是被他們這支隊伍里,配備的輕重手弩和弩機,成排成排的設倒在地上,然後老兵帶頭反身一個短沖,就迎面戳刺劈砍著撞倒不少,而潰逃而去。

因此,當某種神秘與敬而遠之的光環,被逐一破滅之後,奮力抵抗或者說打殺起來,就毫無多少心理壓力了。

期間唯一受傷的,也只有一個嚇的轉身抱頭撲地,而屁股向敵的膽小鬼。

李富貴倒發現自己在紛忙之中,無意中了一箭,只是枚這銹跡斑斑的箭頭,顯然連他裹身的毛氈,都沒能透過去。

因此,一直毫無感覺的掛在身上知道戰鬥結束。

這也給了他更多的勇氣和信心,然而抵達輸送的目的地之後,真正戰鬥的殘酷和激烈,才展現在他們面前。

對方真的是拼了命了,前赴後繼的頂石冒矢,想要用屍體堆出一條登城的路子來,那種對於生命的無畏和犧牲精神,讓人害怕而覺得驚怖。

好在拼殺在前的任務,自有那些守壘的戰兵和輔卒,他們這些充實上來的壯丁,只是拿著慣用的削尖木杆,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偶然補漏。

而更多時候則在遞送物用和清理幫助傷員而已。機關如此,李富貴因為所在位置的緣故,還是有了幾個不好計算的戰果。

最近的一次,他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對方從牆頭邊上,露出的那半張臉上表情和眼神。

那是晦暗到極致的生無可望,他曾經在同行的流民隊伍中,那些形形色色的臨時同伴身上看到過。

然後,他在某種本能的悸動和害怕的潛意識下,會迅速擺脫或是遠離他們。

因為這些自暴自棄或是陷入某種歇斯底里瘋狂的人,卻是不知道會做出怎樣的可怕事情來的。通常情況下,身體更加虛弱的老弱婦孺,會更容易受到襲擊和殘害。

然後,才被念著想要回去團聚的妻兒名字,而重新鼓起勇氣的李富貴,用木杆用力戳中眼窩子。

頹然遮護受傷眼角,跌下去的那種絕望而不甘的表情,卻又讓他更加振奮起來。

「開伙拉……」

「開伙拉……」

這時候,熱氣騰騰的幾個大桶,連同撲面而來的某種湯食的香氣,頓時衝散了城頭上的惡臭與焦熏,肅殺和低役的氣氛。

也讓這些身體和神情,都有些麻木和僵直的人們,橫七豎八的從或蹲或坐或躺的位置上,重新泛活過來而露出,諸如抽鼻子、咧嘴、眉開眼笑等比較生動的表情來。

熱氣滾滾的大桶里,赫然是炒麵燉煮罐頭乾菜燉的大湯食,油乎乎的湯麵上,甚至還浮動著紅白相間的大肉塊兒。

「快起來喝點吃點……暖和泛活一下身子……」

伙頭軍用勺子敲著桶邊的包鐵皮吆喝到。

「這樣不容易落下什麼傷病根子。」

「大肉每人自己拿一塊……」

「湯麵想要多少就舀多少……」

「咋這兒還有些昨天剩下的冷餅……」

「烤烤也能下口的……」

擠在人群里的李富貴,也舀了一碗滿滿的湯麵,煮漲開的炒麵和乾菜,多的幾乎要在碗邊給溢出來,上面還顫巍巍的墊著一塊大肉。

他又順手討了一片冷餅,連烘烤加熱都省了,直接將邊沿浸在大桶麵湯里,然後捲起那塊大肉,擠得粉紅色的汁水都滿滿流出來後,才心滿意足的塞進口裡,狠狠咬了下來。

雖然大肉本身又老又柴,還有一點點濃重佐料,也遮掩不起的腥酸味,但卻是貨真價實新鮮肉食。

因為,這是李富貴跟著許多人,乘著戰鬥間隙,冒險下壘去外頭,現割回來的馬肉。

在這個天氣下,死馬不容易馬上腐壞,但是卻很容易凍的硬邦邦的。

因此,要眼疾手快的乘熱割去,然後將那些不要的肝腸肺臟之類下水污濁物,連同敵人的屍體一起掩埋掉。

卻是一個相當辛苦和瑣碎的需要技巧的活計。

只是他們卻想不到的是,按照慣例這麼做的結果,就是一次次造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戰場傳說。

比如關於某隻軍隊直接在戰場上吃人,並且因此拘役魂魄為倀鬼,永不超生的以訛傳訛。

這時,臨時負責他們這段牆面人頭的隊官,也不顧膀子上新纏的紗布,大步走了過來,扯著臉對他們這些夫役鼓舞道。

「辛苦了,多吃點……」

「吃好好了才能繼續幹活執役……」

聽著這個熟悉的話語,吃個半飽的李富貴,卻又不禁神思遐想,回到了後方的家中去。

那個女人,似乎也是這麼一天到晚叮囑著自己。

作為曾經的家中老五,兄弟中實質上的老三,李富貴在家中可是被罵的最多的就是「你這個吃貨」「白瞎糧食的貨」「小餓死鬼投胎」。

因為,他剩下就特別的能吃,同樣的身板和年紀,就是吃的比別人多,也特別容易餓,幾乎趕上了大好幾歲的兩個兄長。

相比之下他們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妹妹就更加可憐了,她在家裡的唯一一頓能夠吃半飽的飯,就是在她被賣出去的當天早上,為了讓起色看起來更好一些,而能夠和人牙子多交涉幾個銅板而已。

他的中隔童年和青少年時光,己都被解的感覺所充斥著,在餓肚子之餘,他只能依靠上山掏雀,下河撈螺,勉強囫圇養到這麼大,勉強能夠幹活的年紀。

總道是能夠力氣,給自己掙口吃食了,卻又天災人禍的,將他辛苦掙扎在饑饉煎熬中的家庭,給毀滅殆盡了。

包括兩個兄長及其妻兒在內,全家三代的十幾口人,幾乎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年輕力壯的李富貴,也不得不在家人死光之後,燒了權作墳場的棚捨出來逃荒。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李富貴這一輩子的願望,就是能吃頓飽飯,為此他什麼事情都願意去做。

在流亡的路途中,這個願望又變成了,在被餓死被人吃掉之前,能夠吃頓飽的就好了。

然後這個願望突如其來的,在他來到徐州締結之後,就很快實現了。居然有軍隊開始收攏他們這些流民,被選上做雜役之後,更是豆薯和糧磚糊糊,幾乎吃了個肚兒圓。

然後有了勞作的田地和棲身的宿舍,然後有找了一個比他大好幾歲的當地女人,帶著一雙便宜兒女,依靠官府獎勵老移民成家的舉措,而在劃定的公營田莊里,修繕了現成的屋子,重新安頓下來。

因此,這個新討的婆娘,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做一大鍋子飯菜,然後在布兜里插著手,看著李富貴和一雙兒女狼吞虎咽的模樣。

因為李富貴肩帶的雜事補貼,有些口糧上的剩餘,因此,家裡總能隔三岔五的沾點油水開開葷。

這時候,在李富貴的反覆催促和強烈要求下,女人才會戀戀不捨的在兒女的期盼眼神中,從米缸里掏出一塊鹽腌過的肥膘,在鍋底用力的抹上一遍,才下菜翻炒滾湯,做成一鍋麵疙瘩或是湯條子。

然後,在用大窖里的蘿蔔或是洗凈削皮的土豆切絲,再伴些老醋,就是又省柴又省佐料的一道時鮮菜。

這時候,李富貴又會和女人進行一番推讓和送拒,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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