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1章 微瀾(三)

而在廢墟上的工地,時間回到片刻之前。

看著那個一瘸一拐跟在後面,卑恭虛膝的身影,低頭勞作的人群里,有人難以置信的啊了一聲,幾乎死死的盯著這個方向,卻挨了工頭眼疾手快的一鞭。

「殺才……你在瞎看什麼呢……」

「還在看……」

「你想找抽么……」

「還敢擋……」

「還是今天的份兒,你這一組,都別想了……」

「什麼……」

這些周旁的人,都沒法裝聾作啞無動於衷了,他們紛紛圍了過來指責起來。

「這怎麼行呢……」

「你個做不好事的呆貨,又要連累我們么……」

「又懶又蠢的貨色,什麼都做不成,這是第幾回了……」

他越說越激動,想伸手推搡,卻又被人群里趕忙擠過來的另外幾人用身體擋住,反推了回去,才沒有遭受皮肉之苦。

「又是這般……」

工頭也變了臉色,大聲呵斥道。

「你們幾個想抱團找死么……」

他幾乎本能的扭頭想叫後援,卻被人緊緊握住手掌,一下子將話語卡在口中,然後感覺到手中塞了一枚硬邦邦的東西,僵硬的臉色這才鬆懈下來。

「你們想作甚……」

「工長稍加體諒……」

幾人中的最年長者,努力堆出一個笑臉。

「家裡這位自小生過大病的,腦子有些不好使,有時會犯了愣直……還請千萬體諒則個……」

「看在你還識相的份上這回就算了,不過他的晚食就不要想了……」

工頭也乘機下個台階。

「好好,多謝工長寬手了……」

聽到這個結果,其他人都露出一種悲憤的表情,隨即又壓在日常的呆板麻木之下。

「還是老樣子……」

年長者也嘆了口氣,卻是暗自交代。

「把我們的份,都分一些出來吧,不能讓人餓著了……」

只春過一道的灰白糙米和大醬湯,就是他們大多數人一日三餐的唯一選擇,而據說其他隊伍監管下的人群,就只有兩餐了,而且吃的不是略帶霉味的陳米,而是什麼瓜葉薯梗亂七八糟的混雜……

醬湯半咸不淡的,卻有一股子焗死人的臭味,順著未完全脫殼的穀物殘渣,磨得牙齒沙沙作響,而且天氣熱水煮的飯食稍微放置,很容易就會發出餿酸味,儘管如此三兩口吃完,肚子還是咕嚕嚕響個不停。

以他們曾經的出身來歷,這輩子何嘗吃過這種豬食一般的糟糠之物啊。且不說時令的瓜果和工序繁複的飲子,就算是家裡最卑微的下仆,也吃的彼這些更好。

相比繁重的勞役,短暫的休息間隙,能夠得到一瓢清水,就是莫大的享受了,好些人喝了一輩子的酒水和飲子,也似乎沒有這瓢清水那麼甘甜清爽。

而在表現上佳,排名在前十的組別,則可以得到些許加鹽或是加糖的飲水,甚至是淡淡的酒,要是放在平常,誰會在乎這些東西啊。

直到天色漸暗目不能視,收工回到清理出來的空地上,用殘餘建材就著斷壁搭建起來的工棚中,這些人才象是放開什麼約束,唉聲嘆氣起來。

「居然是蕭宣贊,居然沒死還投了官軍,為虎作倀么?」

「這是可不大秒了……」

「就不知道他有見過多少我們的人,是否有暴露之虞啊……」

「是否要採用些應對手段……」

「現在還時機未到……」

年長者斷然道,卻把眼神投向靠在木板搭成,位置最好的床腳邊上,按著被鞭打過的地方一言不發的身影。

「我們須的保存好自己的有用之身,萬事才有可能……」

對於他們這些名義上已經葬身火海的孤魂野鬼來說,眼下似乎陷入一個進退兩難的困局。

宮城下暗道畢竟也只是暗道,能夠容納和通過的人是有限的,因此最後有資格被選中和賦予重任,在火海中通過暗道逃出來的,只是相對於絕大多數,被當做爭做宮城中殉葬品和脫身掩護的不知情者,以外的一小綽而已。

儘管此,為了降低風險,不至於被一網打盡,他們這些公室身邊最親近的人,並沒有選擇集體行動,而分作幾處不同的出口,隨機各自逃生。他們便是其中一組。

但是所謂人算不如天算,當大多數官軍都陷入宮城的火海之中,本來也該是他們混雜那些驚亂的士民中,乘亂逃出內城之時,可是誰曉得出了一個意外。

當他們裹挾在人流里,衝到永鼎門前之時,卻意外奔來一隊信使,大吼大叫著讓落關鎖門,堪堪將他們堵在了龍歸大海前的最後一步。

本以為是自己一行已然暴露了行跡,很是踹踹一陣,後來才知道,卻是這些官軍在中街上,莫名其妙的爆發了一場內訌,卻不巧引得全城戒備,也順勢將他們困在內城中。

不得不退回到藏身之處,卻發現依然被零星搜掠的官軍闖入,撞個正著不得已暴起殺死剩下的數人滅口,然後奔往另一個預備的藏身處。

然後強行頂替了戶主全家,為了安全起見,這戶作為通海公留下暗子的全家老小,都已經躺在用來藏身的地窖里,短時間內不用擔心被人發現。

然後就是官軍大舉就地徵發民役,他居然有陰差陽錯的回到宮城裡來,或者說,是誤打誤撞被裹挾進來的。因此,當外面搜捕的熱火朝天,他們就藏在民夫的隊伍里,和大家一起勞作了好幾天,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這些團練、義勇的看守下,管理的不是那麼嚴密。

只是他們的好運隨著人員調撥,而改變了,現在最後一點虛幻的安全感,也隨著某人的出現,成為某種潛在危機和牢籠。

與此同時,而我正在為義從的事情快樂且煩惱著。

所謂義從者,其實是一個相當古老的職業,最早的記載可以上溯到南北朝期間,但是真正揚名興起,還要待到隋末唐初,在隋末天下大亂,塵煙四起之世,才慢慢越來越多出現在歷史舞台上。

其中最顯著的就是太宗二征高句麗之戰,除了十六衛及諸府兵、州郡兵外,其中就有為數眾多來自河北、河東之地的義從們活躍的身影,後來李績者鎮守營州,攻略泉氏後高句麗,實行春掠其民,秋焚其實的焦土作戰,亦是大量採用了當地義從為走卒前探。

因此,這時期的義從,取「義之所從」之意,也就是某種程度上,自備甲械弓馬帶著部曲,聚集到邊關重鎮為國效力,或是追逐個人功名的愛國主義青年們,因此也可以稱之為古代版的自干五。

其中湧現出很多知名的人物,但是這個時候的義從,至少是有產者,很多以此從軍的跳板和捷徑,進而在仕途中獲得一個不錯的起點,沒有彼在戰場上直接的表現,更加方便快捷的。

最初的義從乃大多數殷實人家的子弟,或是擁有其他正當職業身份的良家子。只是後來,歷代君王一直貫徹太宗馴化被征服的胡族和內附藩部,為邊疆屏藩的城傍制度,因此原本漢地良家子為主的義從,也開始多了許多胡族自干五和帶路黨的色彩。

這種義從一隻發展到天寶末年,因為驟然興起的安史之亂,而達到登峰造極,又盛極而衰的地步。無數大好健兒白白凋落和葬身在官軍和安史叛軍拉鋸的血肉磨盤之中,原本那種自付邊疆,為開疆拓土競逐武功而慷慨赴死的少年人,幾乎見不到了,變成需要官軍到處抓丁來充役的炮灰戰爭。

這時候,橫空出世的梁公,卻賦予了義從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道路和含義,在他的倡導和組織下,大量因為戰爭結束而無處安置的裁汰兵員,或是解甲歸田後無法適應田園生活的老兵,在龍武軍相關商團組織的扶持下,因此重披戰袍,踏上域外開拓之路。

除了少數年老體衰的,作為新征服土地上開闢的屯墾軍戶,各種聚落堡寨的核心骨幹之外,迎接他們大多數人的命運,就是作為某種武裝僱傭兵,有償的參與到對海外和域外的開拓戰爭和經營中去。

主要承當各種低強度的商旅和輸送的護衛、治安維持和肅清,乃至官軍不便出面或是出手的一些臟活、累活,好為王師總體有限的寶貴兵力,省出更多人手和資源,全力以赴投入到征伐中去。也不用讓行程里的官府背負某種骯髒的名聲,雖然有些中飽私囊,紀律馳壞的弊端,性價比上所費也不多。

而且一亦完成歷史使命,這些義從就會獲得在異地安置的優待,變成域外新開拓的版圖中,一個個新興唐人豪強家族的淵源和起點。

當然了,距離梁公的時代發展到現今,已經有好幾百年,雖然嶺內、嶺外,乃至梁氏大夏的境內,依舊有大量的義從存在,但是已經幾經蛻變和分化成另一番面貌。

武裝開拓的義從,雖然還有存在但已經不是主流了,隨著海路大開和商貿繁盛,也催生門類眾多功能更加齊全的義從,其中亦分做三六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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