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遊園驚夢(下)

「明公……」

「這當如何是好……」

「快快傳信發兵來救啊……」

「給我頂住……」

「堅持下去,定能候到援兵的……」

愁雲慘淡的府衙之內,明火執仗的敵人和身邊各種驚惶的面孔,像是走馬燈一般的在眼前交錯晃動著,某種如同毒藥一般浸蝕著心靈的悔恨和遺憾。

讓韓良臣不顧滿身彷彿被撕裂一般的酸脹痛楚,怒吼一聲猛然坐了起來。

然後又被束縛著重重的倒了下去。他心中一驚,難道又重做了那階下囚,然後他就看到條石的拱頂,和一張熟悉的面孔。

「醒了……」

我看著渾身被我塗滿藥膏,纏得像個粽子的男人,輕描淡寫的道。

「看來你又欠了我一次啊……」

「大恩不言謝……」

「沒必要客氣,只是某種機緣而已……」

在江寧水門外的塢橋下,當我再次見到了孑然一身的韓良臣時,差點都認不出他來,借走的灰熊貓不見了,而是騎著另一匹顯然是奪來的戰馬,連人帶坐騎渾身被幹掉的血漿和碎肉粘附的一層又一層,就像是個血肉怪物一般的。

似乎剛在敵陣中開過無雙,放過大招一般的,筋骨和血管直接在表皮上暴突出來,煞是嚇人,他似乎是拼著最後一點意識,跑到這裡來的。

當然我很快就從城裡跑出來的零散居民口中,得到某個真相,據說在府衙之前,有個瘋子像是殺人鬼一樣,在瘋狂湧上來的叛軍包圍下,殺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他所尊重和信愛的明公——江寧經略使周頤,還是死了,死在身旁突然刺來的短刀上,所謂的告警和救援,只是讓據守府衙的余部,多堅持了一點時間而已,然後隨著經略使的暴亡,而灰飛煙滅。

所以他的奮戰變成某種毫無意義的泄憤,雖然他把叛軍的首腦,追的雞飛狗跳,無人敢挫其鋒,光是有字型大小和勇名的大小軍將頭目就斬落好幾位。

「不過,還是多虧你給我指引了這個藏身處啊。」

誰會想到,這裡藏著一艘完好的烏篷船,還有貯存的食物和日用品,遇到危險可以划到蘆葦中去,船上的準備,足夠好幾個人在水上堅持了一段時間。

「現在可以和我說說你的故事,以及事情的始末了吧……」

「理應如此……」

他苦笑道。

韓良臣的正式身份,乃是天德軍左廂兵馬副都知,江寧鎮中一個看似處於中層末尾,卻相當重要的將頭。因為他早前是衙前將的虞候出身,不但在外可獨領一部廝殺與前沿要地,入內時,也常年出入作為經略使的內堂,參聞佐贊。

數於那種平時鎮戍要地,有事常替上位者跑腿,隨時可以直聞溝通上層的那種類型。而他所隸從的天德軍也不是普通軍號,而是歷史淵源的老牌番號。

軍這個稱謂是相當廣泛的,在亂世中幾乎被用濫了,大致帶甲數萬的大小軍鎮節度、總管、元帥,小至幾十號上百人的土賊,都可以自稱為XX軍。

因此在實際操作中,還是有詳細區分手段和慣例的,比如鄉民結社或是自募的武裝,就一般只能叫義軍,得到基層官府認可後才能稱為鄉兵,或是所在城邑的義勇。

然後在協助官軍作戰中得到嘉賞,才有可能給予名義上的編製,既所謂的土團、團練,然後在進一步被官軍收編,或是補充到守捉、團練使名下的地方部隊中,才算進入吃糧拿餉的序列里。

但是這些地方部隊,不論多寡,一般都之用所在地來命名,比如XX團練,XX鄉兵,XX義勇,XX守備,只有州上掌握的常備軍役,才能稱為XX軍,當時同樣是用地方來命名的。

而能夠用天雄、雄武、武寧這些帶有特殊褒獎字型大小來命名的,都是頗有淵源和來頭的老牌勁旅,或是繼承了史上知名部隊稱號的新銳之師。

這些特殊字型大小之間亦有三六九等,以北衙禁軍和南衙衛軍的最貴,像龍武軍這樣的軍號,當世已經沒有人敢用了,神武軍和神策軍也罕有所聞。而金吾、千牛、監門這樣的軍號,只能是兩京獨有。

其次為泰興改新的軍制中,十七個甲等以上軍額所用的軍號,雖然他們用數字來編列,但是各自擁有朝廷專門賜給的軍號,以示獨一無二的尊崇與隆重。比如泰寧軍、永寧軍、永興軍,常寧軍。

在就是歷史上那些大名鼎鼎的邊鎮軍號,比如振武軍,比如豆盧軍,比如靜邊軍,一般只在特定的地區和大鎮名下存在,許多直接演變成諸藩重鎮的前身。

還有一些特殊部隊的歷史淵源,比如平海軍,比如付波軍,滔海軍,靜浪軍,屬於朝廷水師中的老牌淵源之一,又比如橫山軍,乃是青唐大都護湟源慕容氏下,西番健兒中的山地精銳,斷水軍則源自党項八部的藩騎勁旅。

像名為江寧軍的鎮守勢力中,大小十幾股軍額,也就擁有天德和清江兩個專屬軍號,其中搏浪還是水營舟師為主輔以善戰輕卒的水上力量。

而天德軍,則直接來自史上赫赫有名的西軍序列中的勁旅,在「慶熙北伐」之後被稱為「西軍東進」的席捲之潮中,一一隅鎮戍之兵,得到了承光天子賜號和授予旗鼓的。

「如此境地,也不怕告訴你,此乃土客之爭。」

他繼續道,像是陷入某種過往的回憶。

所謂土客之爭的說法,始於東晉的衣冠南渡,但是他口中的土客之爭,年代則要近得多,可以上溯到西軍東進的年代,來自西北所謂「龍武故舊」圍住組成的聯軍,在保扶承光帝入主洛都之後,又繼續揮師南下,號稱數千里大光復的追擊,最終在高郵大戰、幾個關鍵性戰役中,徹底擊垮了南朝在江南所盤踞和扶持的勢力,將他們驅逐到濕熱瘴苦的嶺南諸道去。

然後這些西軍,在承光帝的調停和分配下,也瓜分了江南到東川諸道,最富饒豐腴之地,作為休整就食之所,亦有以備眾多海藩為後盾的南朝反撲之意。

然後這麼一就食,就從此長期佔據下來,十幾萬西軍的絕大大多數人,都迷戀上江南煙雨的繁華富麗,不願意再回到苦寒的西北邊地去,於當地通婚生子繁衍生息至今。

其中一支也構成了江寧軍的源流,但是上百年的時光尚不足以彌合外來者與當地土戶的差異和間隙,對當地人來說這些西軍的後代,依舊屬於客軍客將,因為他們還堅守著某些於當地格格不入的舊俗和傳統,並且壟斷了某些權勢和利益的時候。

但是江寧軍治下畢竟還是本地人居多,隨著世代的發展,當地出身和背景的人士,還是逐漸不可避免的因為各種理由和機會,在江寧軍所屬的軍將和官府中,逐漸佔據了相當的比例。

但是掌握政權上層的,主要還是西軍後代,為了語話權的份額,矛盾也就開始出現。當代的經略使,算是前任的養子兼女婿,雖然不是上上之資,也算是個有所想法和建樹的人物,對內試圖招賢納士,引入新血來調劑內部,對外以攻戰頗有舊怨的宣州鎮來轉移矛盾。

結果一著不慎,就失勢身死,連同妻妾兒女親族門人清客僕役在內的七百多號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等等,你叫韓世宗?」

我突然回味過來。

「正是,世宗乃我本名,某自幼曉事便長於軍中……蒙明公給名世宗,取世為宗兆之義……」

「至年長後又賜字良臣,遂不多用而少有人知爾。」

我差點錯過了什麼啊。

從小被在軍營里養大,資歷豐富,卻失去多年存身的基礎和效忠的對象,這不就是戰略遊戲里貼著在野武將的標籤,就等人來登用的意思么。

「良臣,現下可有去處么……」

雖然知道希望可能不大,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還是看走了眼啊……」

他看了一眼我苦笑道。

「本想招攬你為本家府尊所用,未想反被你招攬了……」

「不過有德這種眼界和才具,又怎麼能輕易居於人下呢……」

他巧妙的恭維我的同時,也將話題輕描淡寫的轉移開來。

「不過我還是想去城外碰碰運氣。」

「明公治下親厚多年,總有一些衷心部屬的吧。」

雖然他說這個話的時候,也有些不確定。但隨即就變成某種堅定。

「既然尚存殘軀,總想做些什麼……哪怕明公已經不在了。」

「明白了……」

我暗自嘆息道,果然招攬失敗。我現在一無人而無財富,空口白牙的很難讓人信服。

不過還是留有餘地的,將來或許還有機會吧,我自我安慰的,又繼續道。

「若是有一日,我坐擁一地,帶甲上萬之時……還請韓兄能夠,優先考慮我的條件吧……」

「好說,一言為定吧……」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伸手和我對掌,算是完成這個約定。

「我便期待有這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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