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大道氾兮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

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

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

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

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

大道就像大水一樣順勢奔流到各地各處,大道廣被(全面覆蓋著)萬物萬象萬處,哪裡是人的意志可以改變它增減它左右它的呢?

萬物依靠著大道的勃勃生機而生生不息,它的生機從來不會變得消極無力辭避。它完成

了造就了許多人與事與物,但並不據為己有。

它覆蓋著滿足著萬物而並不去干涉它們主宰它們。它沒有什麼願望需求,可以說它是很微小的、平凡的。

雖然不去主宰一切,但是萬物都離不了它,都以它為依歸,所以又可以說它是偉大的。

正因為它不自高自大,所以更成就了它的偉大。

大道如水,如水之四面奔流,人力不可能影響它。這裡有一種老子的民本思想。氾就是泛,就是有地無類,哪兒都流,而且是往低處流,不是幾個精英、幾個聖人、幾個「思想者」的專利。

想像一下洪水泛濫的場景吧,雄渾而又質樸,偉岸而又平鋪,光亮卻不避污濁,無情破壞卻又同時滋養大地,養育萬物。

是道泛流人間,是道找人而不是人苦苦地覓道,這一點也值得思索。既然道無處不在,那麼到處都是道的體現、道的證明,你應該面向世界、面向萬物萬象,應該很平順地體悟大道,用不著故意較勁,故弄玄虛,自己繞昏了自己,自己爆炸了自己。

大道如水的泛濫一般流向四處,這個比喻與今天的語言習慣不一致,我們習慣於反對泛濫、控制泛濫、阻擋泛濫。而老子認為氾——泛濫是一個好詞。泛濫就是自流嘛,水因勢而流,因勢而均勻潤澤大地,不勞較勁,不勞逆勢而動,不勞耳提面命與不斷更正導引堵漏洞,相信自然的自在的就是合理的與精彩的。這是老子的理想、老子的夢。

這裡還有一種對於水的崇拜。它表現了古人對於水與生命的關係的一種直覺判斷,它表現了對於水的親和感、靈動感、純潔感、生命感與佳妙感。道觀內只供奉太上老君塑像卻沒有做出大水的圖騰,未免遺憾。回想老子此前講的「上善若水」,你就更覺得意味無窮,而不僅僅是已經說出來的利萬物而不爭,還有處眾人之所惡,等等。

對於水,需要觀察,需要感動,需要欣賞吟詠描繪體悟,需要一再作無盡的體味,需要形象思維直觀思維的高度活躍,而不僅是對於字句言語書寫的定義式的理解。

一個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是孔子對於水的感慨。一個是「上善若水」與「大道氾兮」。一個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是屈原的反諷。先哲在水面前竟然產生了那麼多靈感。這也是一種道法自然的例證,這也是先哲樂於觀察世界體悟自然、以自然為師的一個表現。

生生不已是大道的體現,這與易學一致,這裡包含了對於生命的肯定和頌揚。追求大道的人應該愛護幫助生命,這是普世價值。

有了功績不去佔有,這是了不起的。

說過了天地不仁、聖人不仁,卻又說了大道的衣養萬物,給萬物以衣食,大道是萬物的

衣食父母。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叫做「道是無情卻有情」,叫做該衣養時則衣養之,未嘗不是仁之愛之,該芻狗時則燒掉之、不仁之。非不仁也,是大道也。大道,大自然的規律,比一切仁義道德更恢弘巨大。

為什麼能做得到不去居功,不去佔有任何的成績呢?這值得思索。第一,大道本身已經涵蓋了一切,包容了一切,它的謙卑正是充實的表現。它的低調正是高昂的自有把握。它的平和,正是至上與無憂無慮的形象。它的無為正是無不為的展示。它的無言正是偉大到不必言、非言語所能傳達的程度。它還需要佔有什麼嗎?一個已經意味著一切主導著一切歸納了一切的概念之神,還需要什麼的佔有或者佔有些什麼呢?

真正的自信最謙虛,真正的謙虛(不是偽裝)最自信。

第二,大道的功績太多太大太無休無止,從不歇息從不停頓,根本不可能被佔有。即其宏大性、久長性、無限性、人間性與超人間性(終極性、神性),不可能被任何人任何概念任何力量任何集團任何學派所侵佔、佔有。

第三,佔有就不可能長有,有佔有就有被佔有,即你的佔有成為旁人佔有的對象,從而失卻你的保有。凡是能夠佔有的東西,都不可能永遠屬於佔有者,不論是權力、土地、榮華、富貴、財產、名聲、地位??

從這個意義上說,佔有就是無有、不有,至少是將會無有、可能不有。而只有不需要佔有才是真有。凡是需要自居的功績,其實都是保不住的。凡是需要佔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過眼煙雲,都是不牢靠的。

只有大道、自然、真理、品格、境界、智慧、才華、風度才是不可剝奪、不可佔有、不可轉移、不可搶劫、不可霸佔、不可否認的,甚至生命也不是人所能長期把持的,然而,畢竟有比生命更終極更概括的道在。

大道如此,那麼人呢?人而願意理解世界的本質,道的本源、本質,人而明道,人心而與道心相通相近,那也就應該能夠學到做到功成而不有的境界。

客觀上主導著萬物而不是高高在上,絕對不以君臨的姿態去發號施令,以至於可以命名為微小平凡,以至於可以低調地談論它,有誰能完滿地做到這樣的程度呢?

做不到低調的人就不可能真正高調;做不到微渺的人就做不到偉大;做不到平凡的人就做不到出類拔萃。

為什麼呢?他或她的那點本錢,已經被自身的惡性膨脹與風頭欲、表演欲糟蹋殆盡了。

自吹自擂與私心佔有的性質是一樣的,越是渺小的事物越是怕被輕視,怕被遺忘,越要鬧哄個沒完。越是與天地齊輝,與日月同在,與歷史共進,與江海浪潮一起激揚,與大道美德睿智互動而共名,就越要讚美大道的偉大、世界的偉大、歷史的偉大,而確認自身的渺小,確定低調的選擇,對一切大言欺世、大話彌天、大轟大嗡不屑一顧。

越是安於微小平凡,就越是得到萬物的歸附,也越是真偉大。這是一個高明的理念,雖然做起來要多難有多難,但是真正做到了,就要多平常有多平常。這就是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就是會者不難,難者不會。這就是最高的技巧即無技巧。這就是「文心應淡淡,法眼莫匆匆」(見多年前我的一首舊詩)。

人都是「大患在於吾身」,你自高自大,他還要自高自大呢,所以越是自高自大的人越是自高自大不起來。而出來一個得道者竟然能夠做到不自大,他反而顯得境界高蹈,心胸遼闊,人格偉大,如長江滄海,如珠穆朗瑪峰了。

而且這種因不自大而成的大,不具有侵略性,不佔領空間,不妨礙他人他物,不造成對旁人的壓力與傷害,不給自身背包袱,不端架子,不鼓肚子。他是讓人舒服的大,而不是讓人嚇一跳、壓人一頭、讓人討厭的大。

這其實不是人格偉大,而是「道」格偉大,人從道中找到了理想的格調、風格、品格,多少分享一點大道的低調中的雍容與平凡中的高貴。

常無欲可名為小,這個說法也有新意。這是再次將具有大的特性的道說成小。無欲則小,則細微滋潤,則不佔地方,則不具有壓迫感侵略感擴張感,無欲則隨遇而安,息事寧人。老子說的對象是君王諸侯,不要輕易用革命造反的觀念來批評老子。

第三十五章正文 淡乎無味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

樂與餌,過客止。

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

得到大道的人,也就具有闊大的氣象。有了闊大的氣象,可以行遍天下,也可以感動天下,凝聚天下,影響天下,收攏天下。天下聚集在大道的氣象下邊,相互和諧平安,互不傷害。

至於奏樂與美食,只能吸引一時的過客,使過客停頓一下腳步,然後離去。

大道沒有音樂與美食的誘惑力。它表面上是淡而無味的。觀看它,不值得欣賞流連。聆聽它,不值得傾心喜愛。然而大道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遠有效、永遠有助於人的。

說是大象即大道,那麼這裡為什麼要忽然用一次「大象」一詞呢?

道有大象,道呈現出大氣象、大形象來。你的氣象、形象決定著你的人氣,決定著你是天下往——天下往你那裡聚攏,還是天下棄——天下離棄你而去。

大氣象決定了相安、平和、太平。當然,如果侯王本身就狹隘刻薄、鼠肚雞腸,氣象全無,他屬下的各種人員派別能不廝殺無度嗎?

大氣象而又寡淡,大氣象而又止於樂與餌。大氣象不是做出來烹調出來演奏出來的。它不追求刺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