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天與地是不講仁愛的,它們將萬物視如草芥——草扎的祭祀用的狗,任其生滅存毀。大人物——有道行的人也是不講仁愛的,他們視老百姓如草芥——草扎的狗,任其生死存毀。

天地之間,不就像個橐龠(音駝月)——羊皮風箱袋嗎?空無一物卻不會窮竭,越是操作,它出來的風就越多。

話說多了反而容易理屈詞窮,不如保守一點,保持一個恰當的度。

我不知道老子是怎麼樣寫下第五章的開頭兩句話的。我每每讀到這裡,都受震動,心怦怦然。我感到的是何等的冷酷!天地不仁!聖人不仁!這更像是竇娥喊冤的戲詞啊:

卻為何天地清濁你不辨?

卻為何人世黑白顛倒顛?

問蒼天為什麼縱惡欺善,

問大地為什麼橫遭奇冤,

地啊地,不分好歹你何為地!

天哪天,錯勘愚賢你枉為天!

不仁是一個很重的貶詞啊,不是嗎?我們如果講誰「為富不仁」,不是像在批鬥惡霸地主黃世仁嗎?

然而老子說的是一個真理,至少是一部分真理。天地不仁,這是對的,至少是有相當的真理性的。這是許多人許多年來不敢正視的事實。老子最明白,仁愛的另一面是厭棄、嫌惡,無仁愛也就無厭棄、無嫌惡、無偏向、無感情。對於天地,不要太自作多情了吧。如同王小波的名言,不要瞎浪漫了吧。天地生成了萬物,培育了萬物,造就了萬物,愉悅著萬物,振奮著萬物,也毀滅著萬物,試煉著萬物,折磨著萬物。天地為萬物準備了盛宴也準備了毒酒,準備了慶典也準備了喪儀,準備了轟轟烈烈也準備了冷冷清清,準備了天公地道也準備了沉冤海底,準備了善良感動也準備了野蠻殘忍。天地的多情其實是無情的表現,是可能多情也可能無情、可能親愛也可能惡劣的表現。多情反被無情惱,不要再對著蒼天闊地哭天抹淚、自作多情了吧。

其實類似的思考並非從老子始,《論語》里就講了孔夫子的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還有《詩經·大雅·文王》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禮記·哀

公問》說:「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說:「天不言,使人發其意;弗為,使人行其中。」所有這些話,意在說明天並非有意志有愛憎有目的地做什麼或不做什麼。

但是老子最徹底。他的一句天地不仁,給了你一個透心涼!於是,你看透了:天地壓根兒不管你人間的愛心啊、人道啊、憐憫啊、苦難啊、救贖啊??這麼多難分難解的事兒。

天地不仁,聖人不仁,這是兩枚大殺傷力炸彈,多少中產、小資、白領、妙齡、詩意的玫瑰色軟趴趴(讀piā)一相情願瞎浪漫的世界被它炸毀啦!

再說聖人不仁呢,就更複雜、更敏感了。

第一層意思,聖人是有道行的人,他掌握的遵循的是大道,是無為而治不言而教的道行。他不需要婆婆媽媽、婦人之仁,更不會在仁的名義下去干擾、去妨礙對於真理的認知,去干擾百姓的正常的自然而然的生活。聖人無為而無不為,不言而自教。他的不仁是最大的仁,無情是最大的情:有利於而不是有害於百姓的生活幸福自在。

第二層意思,孔夫子辛辛苦苦地講仁,是不是講出了一大堆矯揉造作、假仁假義、條條框框、競相標榜、互相責備、勞民傷財、口焦舌燥呢?還不如少說假大空話,多讓老百姓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呢。

第三層意思,聖人是大人物,大人物做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事,而不是我愛你、我同情你、我心疼你、我是你親兄弟姐妹等的感情用事。聖人辦大事的過程中,不是不知道要付出代價,不是不知道要奮鬥就有犧牲,死人的事情常常發生,但是如果因此就心慈手軟、纏纏綿綿,該出手時不出手,還算什麼聖人?只能算是廢物。聖人的不仁,方是大仁:這就是不仁者大仁也的解釋。

第四層意思,老百姓不能指望天地的憐憫、聖人的憐憫,不能嗷嗷待哺望穿雙眼地指望得到仁愛得到賞賜得到溫馨得到援手。老百姓要做好一切準備,艱難困苦,忍辱負重,好自為之,自己幫助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發展自己。

不靠天地,不靠聖人,這就是解放自身的開始。

老子的許多言語是教人柔弱(至少是表面上)而不是教人剛強的。然而,經過天地與聖人兩個「不仁」的殺戮與洗禮,你客觀上會變得成熟些、堅強些。

認真讀《老子》的人,雖然未必因了老子而堅強雄壯,卻也不會因了老子而柔弱到哪裡去。原因在此。

天地不仁與聖人不仁,這兩句話是相當殘酷的。然而通觀老子,他並不兇惡,講起戰爭兵法,他頗有仁義之心。那麼對他的「殘酷」,我稱之為智慧的殘酷。這與人性惡中的殘酷不是一回事。

老子個人未曾做過什麼殘酷的事,但是他看穿了人性中的醜惡,看穿了仁義道德的無力,

看穿了多言只能數窮,不管你講出多少花朵雲霞。他還看出了百姓的沒有力量,聖人的沒有可能過於仁慈,天地的不聞不問,仁愛有些時候的無濟於事。他看出了如黑格爾所說,你想進這間房子,結果只能是進那間不同的房子。他看出了許多美善的幻想都僅僅是一相情願。他的智慧有可能衝擊了善良,衝擊了(對於天地與聖人的)信念,破壞了溫馨浪漫。他看出了許多人對於美善的願望,恰恰在推動著他們做一些緣木求魚、南轅北轍、徒勞無功、適得其反的蠢事。他看出了多少人把蠢事當做大事、好事、聰明的事、非做不可的事,得意揚揚、熱火朝天地做著。他明明知道自取滅亡的人常常自以為是背起了十字架;異想天開的人自以為是在扭轉乾坤;好勇鬥狠的人自以為是在垂範千古。想著一步登天的人只能是滾入泥沼,也就是如西洋哲學家所講的:由於某種走入天堂的願望,而把自己推進地獄。

智慧對於百姓,有時是殘酷的。魯迅的許多文字中表達過這種殘酷感: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

(出自《野草·墓碣文》)

我們知道了一個說法,叫做智慧的痛苦,我們現在又體會到了智慧的嚴峻與殘酷。

真理有時候是嚴峻和帶幾分冷酷的。我們可以再舉一個更震動的例子:革命導師強調暴力革命的不可避免,這並不是因為導師本人的暴力傾向。導師本人並沒有嗜暴施暴的記錄,他只是把帶有苦味兒的真理告訴人眾。明明見到了不仁、見到了暴力、見到了愚蠢,是告訴人們這是不仁這是暴力這是愚蠢才算得上仁慈呢,還是隱瞞這一切,用美麗的童謠與兒歌的虛擬,代替對於世界的觀察與思考才算仁慈呢?

仁與不仁,全在一心。

有時候貌似不仁實為大仁,但是也要警惕以此為理由而公然否定一切的仁愛、愛心。作為世界觀,仁是不夠用的。作為人際關係倫理關係例如中國人講的五倫,當然沒有愛心不成。

當然,老子的結論與魯迅與革命導師根本不同,他的結論要消極得多,他的結論對於自強不息的積極有為的人生觀價值觀是一個補充;對於急性病、浮躁與唯意志論,對於假大空與夸夸其談,則是一個必要的矯治;對於一個社會一個人的人生全部,卻遠不夠用。

這樣的假定根本不存在:我只讀過《老子》一本書,只寫過《關於老子的手下》這一本書。或者是讀者只可能讀這樣一本書。所有關於只有一本書或只讀這一本書的設想,從而引起的擔憂、反感、辯駁的衝動,都是無的放矢。

這裡還有一個問題值得討論。此前,老子一直講的是道,這一處講到了天地,大道比天地抽象也籠統得多。天地,是道的硬體,我想是這樣。天地是硬體,才要強調它的非意志非仁愛性,它的生活性,它的自然性。老子的道有兩方面的含義,從硬體上說是自然,是天地,是惚恍與混沌;從軟體上說是道理,是法則,是規律,是程序,是定義,是本質與概念之神、

概念之王。同時,二者都意味著無限大,都具有想像性、模糊性、似或性。

這裡還有一個大問題,芻狗的含義重心何在?台灣友人、老子研究專家陳鼓應教授,將之解釋為令萬物自生自長。這太溫柔了,這顯然是陳老師的仁厚慈祥之心投射到了老子身上與書上。竊以為,芻狗的核心意義是它們的毀滅或被毀滅的結局。萬物都存在著生、起、壞、滅,最後是滅。百姓的個體,最後也是死亡,是壞滅。中國少有哲學家如此鄭重而又無情(即不仁)地討論毀滅的問題。

然而,毀滅或壞滅,存在於時時刻刻,每分每秒。它與生成,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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