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故鄉風物故鄉人

八故鄉風物故鄉人

癩六伯

癩六伯,是離石門灣五六里的六塔村裡的一個農民。這六塔村很小,一共不過十幾份人家,癩六伯是其中之一。我童年時候,看見他約有五十多歲,身材瘦小,頭上有許多癩瘡疤。因此人都叫他癩六伯。此人姓甚名誰,一向不傳,也沒有人去請教他。只知道他家中只有他一人,並無家屬。既然稱為"六伯",他上面一定還有五個兄或姐,但也一向不傳。

總之,癩六伯是孑然一身。

癩六伯孑然一身,自耕自食,自得其樂。他每日早上挽了一隻籃步行上街,走到木場橋邊,先到我家找奶奶,即我母親。"奶奶,這幾個雞蛋是新鮮的,兩支筍今天早上才掘起來,也很新鮮。"我母親很歡迎他的東西,因為的確都很新鮮。

但他不肯討價,總說"隨你給吧"。我母親為難,叫店裡的人代為定價。店裡人說多少,癩六伯無不同意。但我母親總是多給些,不肯欺負這老實人。於是癩六伯道謝而去。他先到街上"做生意",即賣東西。大約九點多鐘,他就坐在對河的湯裕和酒店門前的板桌上吃酒了。這湯裕和是一家醬園,但兼賣熱酒。門前搭著一個大涼棚,涼棚底下,靠河口,設著好幾張板桌。癩六伯就佔據了一張,從容不迫地吃時酒。時酒,是一種白色的米酒,酒力不大,不過二十度,遠非燒酒可比,價錢也很便宜,但頗能醉人。因為做酒的時候,酒缸底上用砒霜畫一個"十"字,酒中含有極少量的砒霜。砒霜少量原是無害而有益的,它能養筋活血,使酒力遍達全身,因此這時酒頗能醉人,但也醒得很快,喝過之後一兩個鐘頭,酒便完全醒了。農民大都愛吃時酒,就為了它價錢便宜,醉得很透,醒得很快。農民都要工作,長醉是不相宜的。我也愛吃這種酒,後來客居杭州上海,常常從故鄉買時酒來喝。因為我要寫作,宜飲此酒。李太白"但願長醉不願醒",我不願。

且說癩六伯喝時酒,喝到飽和程度,還了酒錢,提著籃子起身回家了。此時他頭上的癩瘡疤變成通紅,走步有些搖搖晃晃。走到橋上,便開始罵人了。他站在橋頂上,指手劃腳地罵:"皇帝萬萬歲,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錢?千年田地八百主!""你老子一條褲子一根繩,皇帝看見讓三分!"罵的內容大概就是這些,反覆地罵到十來分鐘。

旁人久已看慣,不當一回事。癩六伯在橋上罵人,似乎是一種自然現象,彷彿雞啼之類。我母親聽見了,就對陳媽媽說:

"好燒飯了,癩六伯罵過了。"時間大約在十點鐘光景,很準確的。

有一次,我到南沈浜親戚家作客。下午出去散步,走過一爿小橋,一隻狗聲勢洶洶地趕過來。我大吃一驚,想拾石子來抵抗,忽然一個人從屋後走出來,把狗趕走了。一看,這人正是癩六伯,這裡原來是六塔村了。這屋子便是癩六伯的家。他邀我進去坐,一面告訴我:"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我走進他家,看見環堵蕭然,一床、一桌、兩條板凳、一隻行灶之外,別無長物。牆上有一個擱板,堆著許多東西,碗盞、茶壺、罐頭,連衣服也堆在那裡。他要在行灶上燒茶給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擱板上的罐頭裡摸出一把花生來請我吃:"鄉下地方沒有好東西,這花生是自己種的,燥倒還燥。"我看見牆上貼著幾張花紙,即新年裡買來的年畫,有《馬浪蕩》、《大鬧天宮》、《水沒金山》等,倒很好看。他就開開後門來給我欣賞他的竹園。這裡有許多枝竹,一群雞,還種著些菜。我現在回想,癩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樂,很可羨慕。但他畢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感。他的喝酒罵人,大約是泄憤的一種方法吧。

不久,親戚家的五阿爹來找我了。癩六伯又抓一把花生來塞在我的袋裡。我道謝告別,癩六伯送我過橋,喊走那隻狗。他目送我回南沈浜。我去得很遠了,他還在喊:"小阿官!

明天再來玩!"

塘棲

夏目漱石的小說《旅宿》(日文名《草枕》)中,有這樣的一段文章:"象火車那樣足以代表二十世紀的文明的東西,恐怕沒有了。把幾百個人裝在同樣的箱子里驀然地拉走,毫不留情。被裝進在箱子里的許多人,必須大家用同樣的速度奔向同一車站,同樣地熏沐蒸汽的恩澤。別人都說乘火車,我說是裝進火車裡。別人都說乘了火車走,我說被火車搬運。象火車那樣蔑視個性的東西是沒有的了。……"

我翻譯這篇小說時,一面非笑這位夏目先生的頑固,一面體諒他的心情。在二十世紀中,這樣重視個性,這樣嫌惡物質文明的,恐怕沒有了。有之,還有一個我,我自己也懷著和他同樣的心情呢。從我鄉石門灣到杭州,只要坐一小時輪船,乘一小時火車,就可到達。但我常常坐客船,走運河,在塘棲過夜,走它兩三天,到橫河橋上岸,再坐黃包車來到田家園的寓所。這寓所賽如我的"行宮",有一男僕經常照管著。我那時不務正業,全靠在家寫作度日,雖不富裕,倒也開銷得過。

客船是我們水鄉一帶地方特有的一種船。水鄉地方,河流四通八達。這環境嬌養了人,三五里路也要坐船,不肯步行。客船最講究,船內裝備極好。分為船梢、船艙、船頭三部分,都有板壁隔開。船梢是搖船人工作之所,燒飯也在這裡。船艙是客人坐的,船頭上安置什物。艙內設一榻、一小桌,兩旁開玻璃窗,窗下都有坐板。那張小桌平時擺在船艙角里,三隻短腳擱在坐板上,一隻長腳落地。倘有四人共飲,三隻短腳可接長來,四腳落地,放在船艙中央。此桌約有二尺見方,叉麻雀也可以。艙內隔壁上都嵌著書畫鏡框,竟象一間小小的客堂。這種船真可稱之為畫船。這種畫船僱用一天大約一元。(那時米價每石約二元半。)我家在附近各埠都有親戚,往來常坐客船。因此船家把我們當作老主雇。但普通只雇一天,不在船中宿夜。只有我到杭州,才包它好幾天。

吃過早飯,把被褥用品送進船內,從容開船。憑窗閑眺兩岸景色,自得其樂。中午,船家送出酒飯來。傍晚到達塘棲,我就上岸去吃酒了。塘棲是一個鎮,其特色是家家門前建著涼棚,不怕天雨。有一句話,叫做"塘棲鎮上落雨,淋勿著"。"淋"與"輪"發音相似,所以凡事輪不著,就說"塘棲鎮上落雨"。且說塘棲的酒店,有一特色,即酒菜種類多而分量少。幾十隻小盆子羅列著,有葷有素,有干有濕,有甜有咸,隨顧客選擇。真正吃酒的人,才能賞識這種酒家。若是壯士、莽漢,象樊噲、魯智深之流,不宜上這種酒家。他們狼吞虎嚼起來,一盆酒菜不夠一口。必須是所謂酒徒,才可請進來。酒徒吃酒,不在菜多,但求味美。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筍,其味無窮。這種人深得酒中三昧,所以稱之為"徒"。迷於賭博的叫做賭徒,迷於吃酒的叫做酒徒。但愛酒畢竟和愛錢不同,故酒徒不宜與賭徒同列。和尚稱為僧徒,與酒徒同列可也。我發了這許多議論,無非要表示我是個酒徒,故能常識塘棲的酒家。我吃過一斤花雕,要酒家做碗素麵,便醉飽了。算還了酒鈔,便走出門,到淋勿著的塘棲街上去散步。塘棲枇杷是有名的。我買些白沙枇杷,回到船里,分些給船娘,然後自吃。

在船里吃枇杷是一件快適的事。吃枇杷要剝皮,要出核,把手弄髒,把桌子弄髒。吃好之後必須收拾桌子,洗手,實在麻煩。船里吃枇杷就沒有這種麻煩。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都丟在河裡,吃好之後在河裡洗手。坐船逢雨天,在別處是不快的,在塘棲卻別有趣味。因為岸上淋勿著,絕不妨礙你上岸。況且有一種詩趣,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古人讚美江南,不是信口亂道,卻是親身體會才說出來的。江南佳麗地,塘棲水鄉是代表之一。我謝絕了二十世紀的文明產物的火車,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實在並非頑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1972年 王囡囡

每次讀到魯迅《故鄉》中的閏土,便想起我的王囡囡。王囡囡是我家貼鄰豆腐店裡的小老闆,是我童年時代的游釣伴侶。他名字叫復生,比我大一二歲,我叫他"復生哥哥"。那時他家裡有一祖母,很能幹,是當家人;一母親,終年在家燒飯,足不出戶;還有一"大伯",是他們的豆腐店裡的老司務,姓鍾,人們稱他為鍾司務或鍾老七。

祖母的丈夫名王殿英,行四,人們稱這祖母為"殿英四娘娘",叫得口順,變成"定四娘娘"。母親名慶珍,大家叫她"慶珍姑娘"。她的丈夫叫王三三,早年病死了。慶珍姑娘在丈夫死後十四個月生一個遺腹子,便是王囡囡。請鄰近的紳士沈四相公取名字,取了"復生"。復生的相貌和鍾司務非常相象。人都說:"王囡囡口上加些小鬍子,就是一個鍾司務。"

鍾司務在這豆腐店裡的地位,和定四娘娘並駕齊驅,有時竟在其上。因為進貨,用人,經商等事,他最熟悉,全靠他支配。因此他握著經濟大權。他非常寵愛王囡囡,怕他死去,打一個銀項圈掛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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