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閑趣

六閑趣

閑居

閑居,在生活上人都說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覺得是最快適的了。假如國民政府新定一條法律:"閑居必須整天禁錮在自己的房間里,"我也不願出去幹事,寧可閑居而被禁錮。

在房間里很可以自由取樂;如果把房間當作一幅畫看的時候,其布置就如畫的"置陳"了。譬如書房,主人的座位為全局的主眼,猶之一幅畫中的middlepoint①,須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書架,幾、椅、惶床、火爐、壁飾、自鳴鐘,以至痰盂、紙簏等,各以主眼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點集中於主人的座位,猶之畫中的附屬物、背景,均須有護衛主物,顯襯主物的作用。這樣妥帖之後,人在裡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適。這是誰都懂得,誰都可以自由

①中心點。

取樂的事。雖然有的人不講究自己的房間的布置,然走進一間布置很妥帖的房間,一定誰也覺得快適。這可見人都會鑒賞,鑒賞就是被動的創作,故可說這是誰也懂得,誰也可以自由取樂的事。

我在貧乏而粗末的自己的書房裡,常常歡喜作這個玩意兒。把幾件粗陋的傢具搬來搬去,一月中總要搬數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動一寸,臉盆架子不能旋轉一度的時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現了。那時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環視上下四周,君臨一切。覺得一切都朝宗於我,一切都為我盡其職司,如百官之朝天,眾星之拱北辰。就是牆上一隻很小的釘,望去也似乎居相當的位置,對全體為有機的一員,對我盡專任的職司。我統御這個天下,想像南面王的氣概,得到幾天的快適。

有一次我閑居在自己的房間里,曾經對自鳴鐘尋了一回開心。自鳴鐘這個東西,在都會裡差不多可說是無處不有,無人不備的了。然而它這張臉皮,我看慣了真討厭得很。羅馬字的還算好看;我房間里的一隻,又是粗大的數學碼子的。數學的九個字,我見了最頭痛,誰願意每天做數學呢!有一天,大概是閑日月中的閑日,我就從牆壁上請它下來,拿油畫顏料把它的臉皮塗成天藍色,在上面畫幾根綠的楊柳枝,又用硬的黑紙剪成兩隻飛燕,用漿糊黏住在兩隻針的尖頭上。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兩隻燕子飛逐在楊柳中間的一幅圓額的油畫了。凡在三點二十幾分,八點三十幾分等時候,畫的構圖就非常妥帖,因為兩隻飛燕適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隨在一塊,畫面就保住均衡了。辨識時間,沒有數目字也是很容易的:針向上垂直為十二時,向下垂直為六時,向左水平為九時,向右水平為三時。這就是把圓周分為四個quar-ter,是肉眼也很容易辦到的事。一個quarter裡面平分為三格,就得長針五分鐘的距離了,雖不十分容易正確,然相差至多不過一兩分鐘,只要不是天文台、電報局或火車站裡,人家家裡上下一兩分鐘本來是不要緊的。倘眼睛銳利一點,看慣之後,其實半分鐘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這自鳴鐘現在還掛在我的房間里,雖然慣用之後不甚新穎了,然終不覺得討厭,因為它在壁上不是顯明的實用的一隻自鳴鐘,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畫。

除了空間以外,閑居的時候我又歡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調來比方音樂。如果把一天的生活當作一個樂曲,其經過就像樂章(movement)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猶之第一樂章的開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題"(thema)。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務的紛忙,意外的發生,禍福的臨門,猶如曲中的長音階變為短音階的,C調變為F調,adagio變為allegro,其或晝永人閑,平安無事,那就像始終dante的長大的樂章了。以氣候而論,春日是孟檀爾伸⑤(Mendelssohn),夏日是裴德芬①(Beethoven),秋日是曉邦②(Chopin)、修芒③(Schumann),冬日是修斐爾德④(Schubert)。這也是誰也可以感到,誰也可以懂得的事。試看無論甚麼機關里,團體里,做無論甚麼事務的人,在陰雨的天氣,辦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勁、高興、積極。如果有不論天氣,天天照常辦事的人,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機器。只要看挑到我們後門頭來賣臭豆腐乾的江北人,近來秋雨連日,他的叫聲自然懶洋洋地低鈍起來,遠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陽下的"臭豆腐乾!"的熱辣了。

①今譯舒伯特,奧地利音樂家。

②今譯舒曼,德國音樂家。

③今譯肖邦,波蘭音樂家。

④今譯貝多芬,德國音樂家。

⑤今譯門德爾松,德國音樂家。

沙坪的美酒

勝利快來到了。逃難的辛勞漸漸忘卻了。我住在重慶郊外的沙坪壩廟灣特五號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中的數年間,晚酌是每日的一件樂事,是白天筆耕的一種慰勞。

我不喜吃白酒,味近白酒的白蘭地,我也不要吃。巴拿馬賽會得獎的貴州茅台酒,我也不要吃。總之,凡白酒之類的,含有多量酒精的酒,我都不要吃。所以我逃難中住在廣西貴州的幾年,差不多戒酒。因為廣西的山花,貴州的茅台,均含有多量酒精,無論本地人說得怎樣好,我都不要吃。

由貴州茅台酒的產地遵義遷居到重慶沙坪壩之後,我開始恢複晚酌,酌的是"渝酒",即重慶人仿造的黃酒。

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黃酒,原因很簡單:就為了白酒容易醉,而黃酒不易醉。"吃酒圖醉,放債圖利",這種功利的吃酒,實在不合於吃酒的本旨。吃飯,吃藥,是功利的。吃飯求飽,吃藥求愈,是對的。但吃酒這件事,性狀就完全不同。吃酒是為興味,為享樂,不是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談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黃酒在手,話興一定更濃。吃到三杯,心窗洞開,真情摯語,娓娓而來。古人所謂"酒三昧",即在於此。但決不可吃醉,醉了,胡言亂道,誹謗唾罵,甚至嘔吐,打架。那真是不會吃酒,違背吃酒的本旨了。所以吃酒決不是圖醉。所以容易醉人的酒決不是好酒。

巴拿馬賽會的評判員倘換了我,一定把一等獎給紹興黃酒。

沙坪的酒,當然遠不及杭州上海的紹興酒。然而"使人醺醺而不醉",這重要條件是具足了的。人家都講究好酒,我卻不大關心。有的朋友把從上海坐飛機來的真正"陳紹"送我。其酒固然比沙坪的酒氣味清香些,上口舒適些;但其效果也不過是"醺醺而不醉"。在抗戰期間,請紹酒坐飛機,與請洋狗坐飛機有相似的意義。這意義所給人的不快,早已抵銷了其氣味的清香與上口的舒適了。我與其吃這種紹酒,寧願吃沙坪的渝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這真是善於吃酒的人說的至理名言。

我抗戰期間在沙坪小屋中的晚酌,正是"意不在酒"。我借飲酒作為一天的慰勞,又作為家庭聚會的一種助興品。在我看來,晚餐是一天的大團圓。我的工作完畢了;讀書的、辦公的孩子們都回來了;家離市遠,訪客不再光臨了;下文是休息和睡眠,時間盡可從容了。若是這大團圓的晚餐只有飯菜而沒有酒,則不能延長時間,匆匆地把肚皮吃飽就散場,未免太少興趣。況且我的吃飯,從小養成一種快速習慣,要慢也慢不來。有的朋友吃一餐飯能消磨一兩小時,我不相信他們如何吃法。在我,吃一餐飯至多只花十分鐘。這是我小時從李叔同先生學鋼琴時養成的習慣。那時我在師範學校讀書,只有吃午飯(十二點)後到一點鐘上課的時間,和吃夜飯(六點)後到七點鐘上自修的時間,是教彈琴的時間。我十二點吃午飯,十二點一刻須得到彈琴室;六點鐘吃夜飯,六點一刻須得到彈琴室。吃飯,洗碗,洗面,都要在十五分鐘內了結。這樣的數年,使我養成了快吃的習慣。後來雖無快吃的必要,但我仍是非快不可。這就好比反芻類的牛,野生時代因為怕獅虎侵害而匆匆吞入胃內,急忙回到洞內,再吐出來細細地咀嚼,養成了反芻的習慣;做了家畜以後,雖無快吃的必要,但它仍是要反芻。如果有人勸我慢慢吃,在我是一件苦事。因為慢吃違背了慣性,很不自然,很不舒服。一天的大團圓的晚餐,倘使我以十分鐘了事,豈不太草草了?所以我的晚酌,意不在酒,是要借飲酒來延長晚餐的時間,增加晚餐的興味。

沙坪的晚酌,回想起來頗有興味。那時我的兒女五人,正在大學或專科或高中求學,晚上回家,報告學校的事情,討論學業的問題。他們的身體在我的晚酌中漸漸高大起來。我在晚酌中看他們升級,看他們畢業,看他們任職。就差一個沒有看他們結婚。在晚酌中看成群的兒女長大成人,照一班的人生觀說來是"福氣",照我的人生觀說來只是"興味"。這好比飲酒賞春,眼看花草樹木,欣欣向榮;自然的美,造物的用意,神的恩寵,我在晚酌中歷歷地感到了。陶淵明詩云:

"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我在晚酌三杯以後,便能體會這兩句詩的真味。我曾改古人詩云:"滿眼兒孫身外事,閑將美酒對銀燈。"因為沙坪小屋的電燈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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