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弄潮 第四百三十五章 潰堤(三)

同一夜,睢寧縣衙。

方小姐看到父親帶著全副武裝的衙役衝進茫茫雨幕,不覺有些擔心。按照方用剛才所說,堤壩上那群歹徒兇狠毒辣,連方用和衙役都敢殺,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父親……父親會沒事吧?

說起來,他不過是一個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啊!

大概是看到方唯一臉的煞白,方用也知道方尚祖方知縣此去異常兇險,可這是一個朝廷命運的職責啊。就算換成他方用做這個知縣,碰到這種事情,也只能義無返顧了。

可不忍心看到方小姐這般神情,方用強提起精神道:「小姐,不用如此擔心,歹人就算再兇殘,難道他還敢對老爺動手不成,他們想造反嗎,難道就不怕朝廷知道了誅他們的三族?」

對一個縣大老爺動手,那可是謀反大罪。

聽方用這麼說,方唯稍微安心了些。

她走回屋中,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想潤一潤已經幹得快要冒煙的喉嚨。她有一個習慣,一緊張就嗓子發乾。

可因為實在是太緊張,手不手控制地顫將起來,有茶水不斷地從杯子中盪出去,落到案上方知縣所寫的那首詩上。

方唯是方用看著長大的,方用無兒無女,雖然是方小姐的七叔公公,可在心目中,卻拿方唯當自己女兒看。

見方唯緊張成這樣,方用心中也是難過。他因為失血過多,頭暈得厲害。可此刻卻不能不提起精神同她說話。

這人若一緊張,你得陪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

見茶水落到紙上,方用看了一眼,微笑道:「原來是老爺寫的新詩啊,妙,真妙。」他蒼老的手指在紙上划動:「小姐你看這句,最是襟喉南北處,關梁日夜駛洪流,將清江浦挾運河之咽喉,貫南北之交通的形勝之處寫活了。老爺不愧是兩榜進士出身,這首詩寫得是神采飛揚,不讓孫、楊。」

方用口中的孫、楊自然是本朝兩大才子孫淡和楊慎。

聽方用提起孫淡,方唯來了精神,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爹爹的詩詞文章自然是不錯的,不過,比起孫淡,卻還差了許多。方面我與爹爹還說過了,孫淡那句『落紅本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哎……能寫出這樣纏綿悱惻詩句的,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

說到這裡,方唯不覺有些痴了:「若能見上孫大才子一面,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方唯的身子骨也不成了,自知命不久矣,只希望能在死前見他一面。」

見方唯這麼說,方用也不覺得有些難過,安慰道:「小姐,李先生不是說過嗎,你的病只需細心調養,未必不能終老天年……咦,雨好象停了。」

方唯還沉浸在孫淡的詩句中,卻沒察覺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喃喃道:「連中三元,大明朝的狀元公,定是一個如秦觀、柳永般風流放浪的人物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他一面?不過,古人有一句話說得好,相見爭如不見。能中進士中狀元的人,哪一個不是寒窗幾十年。就爹爹吧,也是三十多歲才中了居然,快四十了才得了進士前程。想來,那孫淡今年也定是一個耄耋老翁了。自古才子如美人,不叫人間見白頭。」

方用頭暈得厲害,眼睛也有些發花,可他還是強提起精神笑道:「自古美人如英雄,不叫人間見白頭,怎麼到你口中卻變成了才子?其實小姐想錯了,那孫淡中舉人的時候不過十六歲,中狀元那年才十八,到如今,卻不過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

「絲!」方小姐一張臉突然變成玫瑰色,滿是激動的紅暈,忍不住問:「叔公,這個孫淡想必是一個俊俏的少年郎了。」

方用如何不知道方小姐的心思。方小姐待字閨中,又讀了這麼多年書,一心要嫁才華出眾的少年郎君。只可是她身子不成,雖然李先生說她如果調養得好,還能活很多年,可這種時期誰又說得清呢。所以,方知縣也沒想過要給小姐找個婆家。

不過,哪個少女不懷春,這也是自然規律。

方用道:「我大明朝選官對官員的相貌有一定要求,相貌醜陋者也不能做官。那孫淡是狀元,有是隨侍在陛下身邊的翰林院編修,肯定是一個儀錶非凡的美男子。」

方小姐面上更紅:「那肯定是了。」

方用又道:「說起這個孫靜遠,其實平日間倒是一個不喜歡出風頭的人,平日只隨侍在皇帝身邊,也不怎麼同朝臣交往。因此,見過他的人卻不是太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模樣。不過,小姐你也不用擔心。我聽人說,孫淡馬上就要來淮安了。」

「啊,孫淡要來淮安?」方小姐低呼了一聲。

方用點點頭:「聽說朝廷派他來南直隸巡視本省學政,順道主持淮安府的府試,這幾日就在淮安各縣檢查縣學,按理應該要到睢寧了。」

「到睢寧來,到睢寧來!」方小姐眼睛裡忙是晶瑩的光芒。

方用微笑道:「其實,到時候,估計小姐要失望的。」

方唯有些意外:「此話何意?」

方用回答說:「小姐獨愛那種清麗雋永的文字,我也讀了不少孫靜遠的文字。其實,孫淡的詩詞文章沉雄闊大,估計你也不會喜歡。比如他這次南下路過勞山時就寫過一首勞山歌,卻不是你所深愛的那種。」

「哦,孫靜遠又有新作了,快念年。」方唯大為驚喜。

方用清了清嗓子,念道:「勞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勢壓齊之東。下視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氣包鴻蒙。」

「好!」還沒等方用念完,方小姐卻大聲喝起彩來:「氣勢逼人,非大丈夫不能為。叔公,你繼續。」

「幽岩秘洞難具狀,煙霧合沓來千峰。華樓獨收眾山景,一一環立生姿容。上有巨峰最崱力,數載榛莽無人蹤。重厓復嶺行未極,澗壑窈窕來相通。」

方小姐有是一聲喝彩,眼睛裡就像是要滴出水來:「誰說我不喜歡那種沉雄闊大的詩詞文章,那也要別人寫得出來呀!就我看來,我朝文人,若做清婉詩句,倒也可堪堪入眼。可一但寫諸如勞山歌這種東西,卻沒有孫靜遠那種胸懷和氣度,也自然而然地流於無病呻吟。好好好,孫靜遠不愧一代文宗啊!」

孫淡若在此地,聽到方小姐這番稱讚,只怕要羞愧了。實際上,這首牢山歌也是抄襲的。抄自顧炎武的那首同名詩。那是他在路過山東時,一時心癢要去爬勞山,結果被嶗山一地的知縣和文人們知道了,都跑過來見面,並請孫淡賜詩一首,也好刻在那摩崖上做永世紀念。

孫淡也是沒有辦法,只好將這首詩拿出來抵擋。

顧炎武的詩自然是沒話說,光這首勞山歌而言,可謂明詩的第一高峰。

「雲是老子曾過此,後有濟北黃石公。至今號作神人宅,憑高結構留仙宮。吾聞東嶽泰山為最大,虞帝柴望秦皇封。其東直走千餘里,山形不絕連虛空。自此一山奠海右,截然世界稱域中。以外島嶼不可計,紛紜出沒多魚龍。八神祠宇在其內,往往棋置生金銅。」

方用還在緩緩地念著,反方小姐卻看到他後頸的寒毛卻豎了起來。

不但是方用,就連方小姐心中也是被這磅礴的詩句壓得無法呼吸,只覺得那七言長城像是整個東海都翻過來,要將一切都沒頂。

正念到這裡,突然間,遠方傳來一道響亮的爆炸聲。

方用身體一晃,一張臉變得雪白,額頭的紗布上又沁出血來:「炸了,炸了!」

方唯方小姐也意識到不好,尖叫一聲:「爹爹!」就要朝屋外跑去。

方用一把拉住方小姐:「別去,別去,堤壩馬上就要潰了,小姐,快逃命吧!」

「爹爹,爹爹!」方唯還在尖叫,眼淚卻泉水一樣湧出來。

這個時候,隨著那一聲爆炸聲落下,有沉悶的水聲轟隆聲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到最後,將所有的聲音都掩蓋了。

城中的百姓大概也察覺察覺到不對,千萬道紛亂的聲音響起:「洪水來了,洪水來了!」

「救命啊!」

「快逃啊!」

方用急得直跺腳:「小姐,都什麼時候了,這水已經下來了,還怎麼去找老爺?快快快,收拾一下,咱們逃。」

方小姐還是不肯罷休,手死死地抓住門框:「叔公放手,我要去找爹爹。」

方用急火攻心,頭一歪,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方唯急忙扶起方用:「叔公,你怎麼了?」眼淚不住落到方用臉上。

方用突然醒過來,虛弱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小姐別鬧了,快快收拾好東西,我們先逃出去,等以後再找機會同老爺回合。」

方唯這才冷靜下來,點點頭,一咬牙:「好,我這就去準備。」說完,就匆匆地跑回裡屋去了。

這個時候,水聲和外面的呼救聲更響,「北門城牆垮了,快往南面走!」

方用只覺得時間是如此的漫長,急得在屋中轉來轉去。

須臾,方小姐已經換上了一身儒生的袍服,手中提和一個包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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