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議大禮 第三百八十四章 權利的吸引力(四)

此刻的張璁已然面容抽動,這段時間的壓抑使他性格已經徹底扭曲。聽孫淡鼓掌,反刺激得他突然爆發了。

張璁怒視孫淡,用低沉的聲音怒吼道:「怎麼,靜遠這是在嘲笑我?」

今日在孫淡面前,張璁已經徹底將面子丟盡了,胸中只覺得有一股邪火不住往上拱。

孫淡卻不害怕,反笑道:「我也沒別的意思,只覺得秉用兄是一個快意恩仇的真人,心中讚賞。其實,若換成我孫淡,一旦大柄若在手,自然清風滿天下。對我好的人,自然是有恩必報,辱我者,肯定要百倍還之。此乃人之常情,孫淡自問也不能免俗。」

聽孫淡這麼一解釋,張璁這才釋然,面色好看了些。

他朝孫淡一拱手:「張璁錯怪靜遠,還望孫年兄不要放在心上。」

孫淡摸了摸下巴:「不用不用,我只想問一句,秉用兄想不想入閣為相?」

張璁心中突然一個激靈,這個孫淡狡如老狐,又是皇帝親信,難道……他今日是來替皇帝傳話的……不可能吧,我張璁雖然自詡為大名士,其實在皇帝眼裡就如芥子一般……

可是,孫淡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說這番話。

那麼,他的意思是?

張璁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淡淡道:「我輩讀書人寒窗十年求取功名,有的人是想藉此改變個人命運,有的人則是想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張璁不才,已四十有七,卻不肯就此虛度一生,還想為國家,為百姓,為朝廷做些實事。」

「張兄有這樣的心思,孫淡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孫淡將手從下巴上放下來:「還是剛才那句話,依孫淡和陳娘娘看來,張兄三年之內必將入閣為相。只不過,得採用一些非常手段。就算不能入閣,也能簡在帝心,未來必將有一展胸口抱負的機會。」

「真的?」張璁身體突然一顫,目光精亮地盯著孫淡。

孫淡:「秉用,我大老遠跑來找你,難道就為看你在吏部出醜嗎?我孫淡可沒這樣的閒情逸緻,廢話我也不多說,你就回答我一句,你究竟想還是不想?」

張璁沉默下來,面色陰晴不定,良久,才輕輕吐出一句:「張璁讀了多麼多年的書,無一日不想著為國為民,若能離開這個地方,即便是去地方上做一個小小的知縣,也勝過在終老於此」他吞了一口口水,鄭重地說:「願為陳後娘娘效命。」

對張璁的投靠,孫淡卻好象不以為然的樣子:「你又錯了。」

張璁好不容易拉下臉賣身投靠,卻被孫淡拒絕,覺得自己受了極大侮辱,一張臉變成紫色,怒道:「靜遠此話何?」

孫淡:「秉用兄你誤會了,娘娘的意思是不用張兄你做她幕僚的,實際上,以張兄的大才,怎麼可能做別人的僚屬。陳後說了,她願意在宮中替張大人說些話。張大人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用顧慮其他。日後若有機會,還她一個人情就可以了。」

張璁心中突然對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皇后充滿了感激,喃喃道:「真是一個聖明的皇后娘娘啊!說吧,究竟要張璁做什麼,無不應允。」

孫淡也不再廢話,走到案桌前,指著桌子上的文房四寶道:「張兄你只需要寫一份奏摺就可以了,我念,你寫。」

張璁有些疑惑:「靜遠,張璁不過是一個吏部小官吏,沒有寫奏摺的權利。就算寫了交上去,部堂那一關就先得被駁下來。就算吏部這裡過來,奏摺交到內閣,一樣被扔到一邊。」

按照明朝制度,有轉折上奏權利的大臣都要在四品以上。也就是說,只有那種有資格參加早朝的官員,才能寫奏摺。

當然,像孫淡這種近臣不在這個範圍之內。孫淡和陸炳這種低品級的和皇帝有特殊關係的人有寫密折的權力,乃是特例。

按照規矩,四品官員的奏摺在寫畢之後需要交給部堂的給事中審核,然後給錦衣衛和東廠在部中坐班的人員審核,才交給內閣。當然,這道手續也就是走走形式。可像張璁這種是四品的官員寫的摺子,這一道關卡無論如何是過不去的。

孫淡笑道:「張年兄,既然部堂這裡交不上去,你不可以直接去大內呈到陛下那裡嗎?」

張璁悚然而驚:「直接去皇宮?」

「對,直接去闖宮。」孫淡肯定地點了點頭:「就看張兄願不願意去冒這個險了?」

張璁的身體直直地站在那裡,半天也沒有動。

闖宮可是重罪,一個不好,只怕會錦衣衛直接庭杖致死。就算沒被打死,也會被革除功名,這個官也做不成了。

張璁的顧慮孫淡也能理解,他也不著急。

就像一個魔鬼一樣,孫淡一步一步誘惑著張璁。他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秉用,我也不逼你。要不這樣,這份奏摺我念,你寫。你若覺得值得冒這個險,就交上去,至於如何交,也由得你。你若不能交,可立即撕掉。今日就當孫淡沒來過這裡,日後,張兄是死是活,也與孫淡沒有任何關係。你看這樣可好。」

張璁還是木木地站在那裡。

孫淡有喊了一聲:「秉用。」

「啊!」張璁這才回過神來,機械地走到案前,提起筆:「什麼?」

孫淡輕笑:「秉用你可聽真了,我馬上念。」

說完,他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朗聲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陛下嗣登大寶,即議追尊聖考以正其號,奉迎聖母以致其養,誠大孝也。廷議執漢定陶、宋濮王故事,謂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夫天下豈有無父母之國哉?」

張璁先還機械地提著筆隨著孫淡的話一字一句寫著,他雖然神情恍惚,可一拿起筆卻清醒過來,字也寫得端莊工整。可剛聽到這裡,他筆一歪,卻在紙上杵了一個黑點,字跡也潦草起來。

「其為人後著為之子。」張璁失驚地叫出聲來,孫淡在他身後看得明白,只見張璁的脖子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幾根頭髮豎了起來。

張璁突然用極快的速度轉過身來,狠狠地盯著孫淡,兩個瞳孔中閃著寒光,就像裡面藏了兩把刀子:「皇考,你是想讓我議大禮?」

孫淡也不同他說話,繼續念道:「《記》曰:『禮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漢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預立為嗣,養之宮中,其為人後之義甚明。故師丹、司馬光之論行於彼一時則可。今武宗無嗣,大臣遵祖訓,以陛下倫序當立而迎立之。遺詔直曰『興獻王長子』,未嘗著為人後之義。」

張璁張大嘴巴,想叫,卻怎麼也叫不出聲來。

孫淡停了一下,好象有些不高興:「秉用是不想寫還是……你若要寫,再這麼發獃,可記不住我剛才所說的了。要不,我再念一遍。」

張璁:「過耳不忘乃是讀書人應有的本事,靜遠不用擔心,我都記住了。」話剛一說出口,那聲音卻異常沙啞。

索性也不再說話,張璁提起筆將孫淡剛才所說的那段話一字不漏地寫了下來,字跡依舊工整,但可以明顯地看出來,從頭到尾,張璁的手都在顫個不停。

「這奏摺,這奏摺分明就是替皇帝找到給他父親正名的理由。可是……孫淡為什麼不自己寫……對,如果這份奏摺往上一遞,無論是誰,都會站在天下讀書人的對立面。這事情,我張璁做得嗎?」張璁心中有一個聲音越來越大。

可孫淡並不給張璁以思考的時間,等張璁將上面那段話錄完,繼續大聲道:「則陛下之興,實所以承祖宗之統,與預立為嗣養之宮中者較然不同。議者謂孝廟德澤在人,不可無後。假令聖考尚存,嗣位今日,恐弟亦無後兄之義。且迎養聖母,以母之親也。稱皇叔母,則當以君臣禮見,恐子無臣母之義。《禮》『長子不得為人後』,聖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為人後,恐子無自絕其父母之義。故在陛下謂入繼祖後,而得不廢其尊親則可;謂為人後,以自絕其親則不可。夫統與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漢文承惠帝後,則以弟繼;宣帝承昭帝後,則以兄孫繼。若必奪此父子之親,建彼父子之號,然後謂之繼統,則古有稱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謂之統乎?臣竊謂今日之禮,宜別立聖考廟於京師,使得隆尊親之孝,且使母以子貴,尊與父同,則聖考不失其為父,聖母不失其為母矣。」

至此,這份奏摺總算寫完了。

當然,這個摺子在真實的歷史上本就是張璁自己寫的,孫淡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照實一字不變地念出來就可以了,連修改都不用。

張璁的腦袋裡已經亂成一團糨糊:「做還是不做,做還是不做?」心中雖然亂,可手下卻還是下意識地照抄下去,直到最後一個字。就好象冥冥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他的筆杆子,讓他一筆一划地在紙上龍飛鳳舞一般。

等到最後一個字寫畢,張璁心中突然有些畏懼,面上也是一片慘白。

他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知道這份奏摺就是個火藥桶,一旦交上去,立即就會爆炸。不是將別人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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