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議大禮 第三百五十六章 恰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四)

且說趙鑒、孫應奎等三人剛走到孫淡的考舍前,就看到前面的過道上站了許多考官,都一臉地興奮,有的人甚至提筆抄錄孫淡題在牆壁上的詩文,惟恐漏掉一個字。

考場自有記錄,也不敢說話,否則,看眼前這群考官面上亢奮的神情,只怕早已驚叫出聲了。

一見這麼多人圍在這裡,趙尚書心中就有些不快,微微咳嗽了一聲。

眾考官猛然後回首,忙同時拱手,小聲道:「見過趙大人。」他們心中也是懊喪,趙尚書突然光臨,只怕沒辦法在圍觀下去了。

可孫淡的詩詞實在精妙,錯過了,也實在可惜。

因此,雖然心中有些畏懼,卻沒有人挪步離開。

好在趙尚書好象沒有趕大家走的跡象,反三步並做兩步奔至孫淡的考舍跟前,運足目力看了進去。

這才讓所有的考官和同考官鬆了一口氣。

趙鑒以前也沒見過孫淡,不知道此人長什麼模樣,又是什麼性子,就連他的文字也沒讀過幾篇。他為高權重,自重身份,又是一個道德君子,除了聖人之言一概不讀。因此,以前只讀過孫淡所做的寥寥幾篇八股文章,倒不覺得有何出奇之處。可世間都在傳孫淡是一個不世出的才子,才高八斗,乃是解學士之後大明朝文壇的又一奇葩。

對於所謂的名士才子,趙大人一向都不感冒,在他看來,這些人都是沽名釣譽的狂悖之徒,不是國家所需要的人才。

所以,剛才雖然為孫淡的詩詞所動,也極為喜歡孫靜遠的文字,急於過來一睹究竟,可內心只孫淡這個人還是有成見的。

此刻,趙鑒抬頭看過去,卻見屋中站著一個青衣儒生,長身玉立,面容恬淡。雖長相普通,卻自有一股沉穩淡定的氣度。

趙鑒一看,心中就有些喜歡。國家取士,雖然對官員相貌有所要求,可他偏偏喜歡那種五官普通,長相淳樸之人,眼前這個孫淡雖然模樣平凡,卻有一種逼人而來的氣勢。

他提著筆不緊不慢地在牆壁上寫著,因為字小,而趙大人年紀也大,竟看不真切。

不知怎麼的,聽了孫淡剛才的兩句詞之後,趙鑒對孫淡的作品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期待。見沒辦法看清楚牆壁上的字跡,心中已經急了。他努力地瞪大眼睛,長長的脖子伸了出去。

大概是看出趙尚書的窘迫,孫應奎低聲地念道:「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這是剛才那個木姓官員念的那句。文字雖然普通,卻極為凝練,將一個隆冬時節的湘江景色寫活寫盡了。

接著,孫應奎又繼續念道:「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這是這首詞的上闋,一副蒼莽古樸沉雄之風已躍然紙上。

所有人的人都看出了其中的不凡,一陣沉默。

只趙尚書喃喃低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誰主沉浮……」

然後是下闋,孫淡寫一句,孫應奎低聲念一句,念到後來,孫應奎的聲音顫抖起來,胸膛不住起伏,險些說不囫圇:「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靜,異常的寂靜。

十多個考官失魂落魄地立在孫淡考舍前良久,片刻之後,眾人也顧不得考場的規矩,皆小聲地讚歎起來。

已有那木姓官員摩挲著雙掌嘆道:「恰同學年少,風華正茂;書生意氣啊,書生意氣。當年我輩在讀書時,誰不以天下為己任。立志佐名君,安天下。可嘆宦海沉浮十多載,看慣了政見之爭,那一顆熱切的心已然冷了。悲夫,悲夫!」

回憶起當年的寒窗歲月,眾考官都是一陣唏噓。

「不然,這一句雖好,卻不如後面的『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趙尚書突然小聲地笑了起來,環顧眾人:「諸君曾記否往日所立下的宏願。爾等正青春年少,正是為國家出力之時,又緣何傷春悲秋,君子不為也。勉之,勉之!」

孫淡題完這一首詞,看了看天色,已經是下午三點模樣,離第一場交卷也沒多少時間。

他心中很滿意,看來這個法子不錯,很容易打發掉多餘的時間。

被外面那麼多人圍觀,他也早已經知悉,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此刻,就要到交卷時分,他也沒多餘時間再些,其他詩文,等下一場交卷之後再說吧。

看外面那群人的模樣,估計是這一科的考官。

孫淡放下筆,朝外面拱了拱手。

如果孫淡真中了進士,論起輩分來,他應該是考官們的門生。

也就是說,趙尚書應該是他孫某人的座師了。

見孫淡行禮,一眾考官被孫淡的文字所惑,早就激動得不能自拔,同時朝考舍中深深一揖。回完禮之後,眾人才知道不妥當,那裡有考官反過來拜學生的道理?

倒是趙尚書還穩得住,他心中沒由來的一陣狂喜:如此佳句,如此佳人,竟然是我趙鑒的門生,上天待我真是不薄,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他現在是越看孫淡越順眼,含笑著伸手虛虛一扶,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走。

眾考官這才散去。

風大起來,吹得考場里呼呼著響,沒有人說話。

等進了大堂,那孫應奎猛地走到案前,提起裁指刀在水洗上使勁地打著拍子,唱道: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怪就怪在孫應奎的嗓音雖然難聽,可由他唱來,卻別有一番激揚味道,和著外面鼓盪的風聲,如一記記巨浪朝人撲來,直欲沒頂。

「撲!」一聲,水洗破了。

恰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涌而瀉的洗筆水流了一桌。

眾人還沉浸在這詞的意境之中,久久不能清醒。那孫應奎已滿面是淚。

外面的春風更響。

良久,趙尚書才道:「第一場結束了,收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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