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議大禮 第三百五十四章 恰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二)

木姓官員不過是七品官,同二品的趙尚書品級相差十萬八千里。若換成清朝,這樣的話他是斷斷不敢說的。可明朝讀書人,在政治風氣沒有敗壞之前都有一副錚錚鐵骨。

在木姓官員看來,孫淡此人的詩詞自然是非常精妙的,就這首《木蘭辭》而言,已隱隱將同時代的讀書人甩出去半條街。這是客觀的事實,不容抹殺。而趙尚書卻看不到,反說些什麼靡靡之音之類的話,這不是欺心還能是什麼?

趙鑒卻不生氣,就事論事,文學討論也沒有官職之分。他心中雖然不爽,卻並不想那官威來壓木姓官員,只道:「孫淡也是讀書人,學的是聖人之言。看這闋《木蘭辭》,說得不過是男女之事,格調上首先不落了下乘,難道還不是靡靡之音?」

木姓官員也急了,扯著嗓子道:「趙大人,詞這種東西在宋時本就是市井之人唱著玩的,也談不上什麼格調。當年,有井水之處就有柳永詞。寫的是市井之事,唱的自然是飲食男女。又不是作道德文章,大人這麼說,未免有雞蛋裡挑骨頭的嫌疑。」

趙鑒卻回答道:「也不能這麼說,詞雖然發源於市井,說得也是民間的俗事人情。可蘇大學士卻也能做出大江東去,辛棄疾也寫過醉里挑燈看見。可見,文學一事,在載體上也沒什麼講究,關鍵是看寫什麼。我看孫淡此人雖然有些才華,卻不是個正經人。」

木姓官員有些啞然,若論起口才,他怎麼比得上趙尚書這個老官僚。

可他還是不服,正尋思著找話出來反駁,卻聽到「丁零」一聲悠揚而來。

木姓官員和趙鑒同時轉頭看去,卻見孫應奎不知什麼時候提起一把裁紙刀在盛水的洗子上一敲,然後悠悠地唱了起來。

二人皆是愕然,仔細一聽,正是孫淡剛才所寫的那首詞。

老實說,孫應奎的嗓子極差,還有五音不全的嫌疑。可他卻偏偏唱得搖頭晃腦,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

可木姓官員卻高興地一拍手:「好詞好曲,孫靜遠這首《木蘭辭》當配上幽怨的洞簫,於月夜之時那一片朦朧之中。讓展布唱來才是最佳。」

趙鑒心中突然有些惱怒,這個木姓官員已是個不醒事的書獃子,可孫應奎以前可是個梗直君子,今日怎麼如此失態。明明是一首情詩,卻說要讓展布來唱。展不是什麼人,一個戲子,平日間游狎於公卿貴胄之間,一提他的名字,就讓人想到一邊去。

他咳嗽一聲,孫應奎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停了下來。

趙鑒淡淡地說:「好了,孫淡這首《木蘭辭》確實有些不錯。不過,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當不得真。由他去吧,你們若沒事,不妨隨我一同讀讀書,把心給靜下來。」

孫應奎將裁紙刀放了下去,胸口卻因激動起伏不停。

那木姓官員卻不肯留在這裡,一提衣擺:「二位大人,剛才這一耽擱,也不知道孫淡又有什麼新作,下官的趕過去看看,就先告辭了。若他新作出來,我立即過來稟告。」

「胡鬧,胡鬧,賦詩作詞又不是寫八股,怎麼可能說來就來。」見他如此不穩重,趙尚書臉色難看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姓李的官員卻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喊:「出來了,出來了。」

再看他的模樣,頭髮也散了,帽子也歪了。

趙尚書一拍桌子喝道:「什麼出來了,你現在這樣子成什麼模樣?」

李姓官員突然一聲大笑,然後大放悲聲,哽咽道:「孫淡又做了一首新詩,蒼天,他怎麼可能寫這麼快。難道真得了老天的垂青,將一隻夢筆交給了他。老天爺啊,讀了一輩子書,我怎麼就不能寫出這樣的句子。」說著話,他眼淚不住落下。

「混帳,混帳!」趙尚書還想罵娘,可一聽到李姓官員口中念出孫淡所作新詩時,卻僵住了。

李姓官員邊哭邊笑,長聲念道:「孫靜遠這首詩的名字叫《憶徐大將軍出塞北》……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理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億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所謂徐大將軍,就是明朝開國時期的大將軍徐達。看孫淡字面上的意思,應該是描述徐達大軍攻略北平,為大明朝鼎定北方邊塞的舊事。

詩詞中,自有一股雖百死而不悔,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

實際上,三人並不知道孫淡所抄的這首詩的原作者是現代詩人郭沫若。老郭的人品雖然不怎麼樣,在六七十年代也說過很多違心的話,做過不少錯事,甚至沒人戲稱為郭流氓。可不可否認,在三十年代,郭沫若還是一個熱血之人。這首詩寫的就是他自己在日本侵略中國時,毅然從日本回國,報效國家報效民族的事情。這詩一出,轟動一時,也激勵了不少熱血青年奔赴抗日前線。因此,但就這首詩而言,郭老對國家個民族還是有功勞的。

而且,郭沫若是當時的文壇領袖,雖然以現代詩聞名,可古典格律詩的造詣相當精深,不讓古人。

明朝的格律詩本就衰微,當時文壇中人在擬古和反擬古中來回糾纏,爭論了百年也沒分出一個輸贏。而終其大明一朝,好象還真沒有一首拿得出手的格律詩。

老郭晚年寫過許多不忍猝讀的垃圾文字,可這首詩就算是拿到明朝去,也是第一流的。

趙鑒當年在寰壕之亂的時候也帶過幾天兵,見過血。雖然是文人出身,胸中卻有一股豪氣。聽到孫淡這首詩,他突然間好象是回到了那戰火紛飛的年代,喃喃道:「又當投筆請纓時,又當投筆請纓時……這個孫淡啊,還是有幾分才氣的,這樣的句子也能寫得出來……」

一時間,趙尚書痴住了。

「好,好一個胸中有血性,筆下有豪氣,好一個孫靜遠!」孫應奎又提起裁紙刀在洗子上敲了起來,並大聲地唱和著。

一曲終了,他嚎了一聲:「快哉,快哉,有這一詩一詞兩篇傑作,孫靜遠當得起當世第一名士的稱號,孫應奎怎不佩服到五體投地,願為孫東海門下牛馬走!」

「孫淡乃是山東鄒平人,古時屬於東海郡,時人多以孫東海稱之。」

孫應奎這句話驚醒了剛才聽他唱曲入迷的李姓官員,他一跺腳:「不行,我得去孫淡的考舍守著,或許又有新作出來了。」

說完,就跑出了大堂。

趙鑒這才從魔障中醒過來,「哎!」一聲嘆道:「這樣的詩詞,尋常人得一句也不容易,孫淡已經一連寫了兩首,怎麼可能再寫,怎麼可能偏偏如此一般精彩。」

孫應奎連連點頭:「趙大人說得是,孫淡這兩首已讓我等驚為天人,就算他再寫下去,一時之間,怎麼可能比這還好。」

趙鑒將目光落到手中的書上:「應奎,不如看幾頁書。你如今心懷激蕩,若不靜下來,還如何監考?」

孫應奎:「是,大人說得是,我看幾頁《大學》,收束一下心神。哎,孫靜遠的詩詞如魔如幻,險些破我的多年所養的浩然之氣。」

說完,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大學》,正要讀,先前出去的那個木姓官員又回來了。

他的模樣比剛才的李姓官員更狼狽,光著一雙腳,鞋子也不知道跑丟到什麼地方去了:「又來了,又來了,孫靜遠又有新作。比剛才那兩首詩詞語還要精彩三分,太幸運了,我實在是太幸運了!」

孫應奎一呆,手中的書本落到地上:「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比剛才的還精彩?孫靜遠還沒完沒了啦,難道他胸中裝著一條天河,黃河之水天上來?」

趙鑒也微微動容:「寫的什麼,念來聽聽。」

木姓官忙回答道:「實際上也沒寫完,我只看了兩句,就忍不住過來彙報,是一首詞。」

趙鑒大為不悅:「沒看完你跑過來做什麼,沒寫完你怎麼知道好?」

木姓官道:「單就起首的兩句而言,當得起佳作二字。我讀了這麼多年書,沒吃過羊肉還沒看過羊跑,好歹也是能分得清楚的。」

趙尚書冷笑:「我卻不信。」

木姓官員大聲念道:「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孫應奎一聲驚叫:「是《沁圓春》?」說著話就朝趙鑒看去。

趙鑒一聽這兩句就悚然動容,他點點頭,突然將手中的書本狠狠地扔在地上:「走,看看去。看看這個孫淡今天究竟能寫多少?」

此刻,老成持重的趙尚書終於穩不住了。急沖沖地帶著木、孫二人朝孫淡的考舍跑去。

還沒到地頭,就發現孫淡的考舍前已經站滿了人,都是趙尚書手下的那群同閱卷的同考官,人數至少在十人以上。

考舍之間的通道本就狹窄,這麼多人一站,擠的是水泄不通。

所有的考官都是一臉亢奮地盯著裡面看,惟恐漏掉了一個字。

更有人一手拿著紙,一手執筆飛快地記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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