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議大禮 第三百五十三章 恰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一)

那個書辦苦笑:「大人,你說的這件事,先前我已經知道了。可孫靜遠的字寫得小,隔著一個柵欄我也看不清楚,你還是另找個眼睛好的人去吧。」

讀書人窮經浩首,有不少人都有近視,古代也沒有眼鏡一說,趙鑒這事有些強人所難了。

「我去我去。」話音剛落,大堂外就走進來兩個官吏。孫應奎和趙鑒同時回頭看過去,卻是兩個同考官。這二人一個姓李,在禮部任職,一個姓木,在太僕寺當差,都是同進士出身。

據孫應奎所知,這二人都是出了名的書獃子,自做官以來也沒什麼建樹,可就是將四書五經讀得滾瓜爛熟,學問素養極高。也因此,才被派過來審卷做同考官。

這二人都是一臉的激動,尤其是那個姓木的官員更是大聲嚷嚷:「二位大人,早就聽人說過孫靜遠的學問了。當初我還不姓,以為他也不過是一個能背書能作文的尋常人物。別的不說,就讀書作學問,我卻不怎麼服人,除了小楊學士。可前一段日子,自讀了孫淡的《日知錄》,在下是佩服地五體投地。聽說他進了考場,我還遠遠地看過一眼,果然是人中龍鳳,不是凡品啊。如今,孫靜遠居然能在考舍中留下墨寶,怎麼說我等也該去觀瞻觀瞻。」

他因為說話太急,有些微微喘息,急道:「趙大人,孫大人,這次真得讓我們去啊!」

趙鑒淡淡道:「你二人身為朝廷命官,緣何如此沉不住氣,成什麼體統?」

趙尚書乃是三朝元老,威望極高,木、李二人同時汗顏,低頭不語。

趙鑒平日里是個恬淡的性子,也不肯得罪人。見二人面帶羞愧,知道自己語氣有些重,便溫和地說:「你們也不是不能去,只不過,你們視力如何?」

李姓考官忙回答道:「趙大人,我二人視力那是極好的,不用擔心。」

「那就好,還不快去。」趙尚書揮了揮手。

二人聞言就興沖沖地跑了出去,一邊走還一邊小聲地議論:「也不知道孫靜遠這回寫的什麼精彩文章。」

「不一定是文章,像他這種文才風流的士子,論、述、賦也顯不出他的手段。我估計不是詩就是詞。」

「或許吧……」

聽到這二人的議論,孫應奎面色一沉,對趙鑒說:「大人,這兩個獃子實在不象話。身為朝廷命官,不好生維持考場紀律,反去看孫淡的塗鴉,我必上摺子彈劾他們。」

趙鑒將腦袋埋見手中的書里,輕輕道:「應奎,這次會試歷時九天八夜,呆得久了,別說考生,就算是我等主考官也煩悶得緊。這人的精神若綳得太緊,反容易出鬼。又著他們去吧,只要不出格,亂不了的。」

說完話,就將低頭津津有味地看起書來,再不多說。

孫應奎搖了搖頭:「趙大人,你所讀的這本《尚書》,天下間只要是讀書人,誰不是倒背如流,讀起來又有什麼趣味。我看大人讀這本書已經兩天了,實在是……」

趙鑒還是那副恬淡的表情:「應奎,你在這考場里也呆得不耐煩了吧。這才不過是第一場,後面還有六天,急不來的。」

被趙尚書說破心事,孫應奎倒有些不好意思。

趙鑒微微一笑,孫應奎這個後輩大概是做給事中太久,挑慣了別人的錯,性子也急了些,還需要在官場歷練個十幾年,才能將性子磨圓。如此,才有可能被朝廷大用。

當然,做副主考也的確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情。

不過,雖然已經是六十多的人了,可趙鑒在這考場里呆了三天,還是有些煩躁。

按照考場紀律,片紙不得進場,即便是考官也不能例外。可為了閱卷方便,貢院里還是滿滿地放了一架子四書五經。

閑著無聊,趙鑒只能拿起這些書反覆看以便打發時間。但可惜,這些教科書,不要說趙鑒,換任何一個讀書人,誰不是背得爛熟。看了上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一口饃咀嚼得久了,也沒有味道了。

「不過,說起這個孫靜遠來還真有些才華,不得不讓人佩服啊!」孫應奎走到長案之前,提起筆在紙上「唰唰!」地寫了起來,一邊寫一邊念:「上九,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吉。」安定胡氏改「陸」為「逵」,朱子從之,謂合韻,非也。

《詩》『儀』字凡十見,皆音牛何反,不得與「逵」為葉,而雲路亦非可翔之地,仍當作「陸」為是。漸至於陵而止矣,不可以更進,故反而之陸。古之高士,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而未嘗不踐其土、食其毛也。其行高於人君,而其身則與一國之士偕焉而已。

此所以居九五之上,而與九三同為陸象也。朱子發曰:「上所往進也,所反亦進也。漸至九五極矣,是以上反而之三。」楊廷秀曰:「九三,下卦之極;上九,上卦之極,故皆曰陸。自木自陵,而復至於陸,以退為進也。巽為進退,其說並得之。」

孫應奎寫得一手好行草,速度極快,是須臾就將這幾百字的文字滿滿寫了一頁。

剛開始,趙鑒還在看書,聽了兩句,他就將頭抬了起來:「這是什麼?」

孫應奎將筆放下:「孫淡所著的《日知錄》的第一卷,下官覺得不錯,此人是有才的。」

趙鑒輕輕一笑:「這種老學究一樣的文字,讀上幾十年書,任何人都能寫上幾句,也不見有甚出奇之處。孫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舉人,聽說年方十八,居然妄圖著述,也不怕出紕漏惹人笑話?」

內心之中,趙尚書覺得這個孫淡很是狂妄,不過是一個好出風頭的人物,不是有德君子。

孫應奎反替孫淡說起好話來:「正如趙大人所說,這種紮實的學問不是普通人能弄的,一時也看不出其中的妙處,還得等孫淡將這卷書完全寫完才能知道他的深淺。不過,孫淡的詩詞文章還是不錯的,先帝和今上都頗為讚賞。」

趙鑒淡淡道:「不過是一句『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湖星』而已。對了,還有那首什麼『火樹銀花不夜天』,區區兩篇也看不出他的水準。孫淡這個名士的名頭,我看有浮誇的成分,當不得真。」上次順天府鄉試,孫淡和畢雲、黃錦他們就弄出了那麼大事故。時候,孫鶴年他們被殺頭,一同給殺被貶被革除功名的人不知犯己。

依趙尚書看來,這個孫淡到過的地方就沒什麼好事。

自從做了個副主考,他就有些擔心,連帶著對孫淡也有些腹誹。

孫應奎雖然對趙尚書的話不以為然,可口頭卻不好反駁,只道:「能寫出這種詩句的人,難道還不是大名士?」

「區區兩首而已,若孫淡再多寫些,有個十來篇,就能看出其水準。」

孫應奎聞言也只能苦笑了,孫淡那一首詩和一首詞,已經不讓唐人宋儒,這樣的句子,尋常讀書人一輩子都寫不出一句。你趙尚書一開口就是十來篇幅,這不是開玩笑嗎?

要不,你趙大人寫兩首,也不需太好,趕得上孫淡一半就成。

可人家即是高官,又是前輩,孫應奎也不好說什麼。

他只能訥訥地捲起那片文章,也懶得給趙鑒看,順手就扔進了廢紙簍里,準備等下叫人拿去燒了。

大堂里安靜下來,趙尚書還是捧著那本書看得起勁,可孫應奎猜他的心思一定沒放在書本上面,也不知道神遊到那個爪窪國去了。

同孫淡一樣,孫應奎也覺得考場里的時間實在難混,他提起筆想再寫些什麼,可心中一思索,卻不知道如何落筆。

正在這個時候,一條人影沖了進來。

來的人正是那個木姓同考官,他氣喘吁吁,滿面都是興奮,進門就嚷嚷:「看清楚了看清楚,這下我是看得真真兒的,一字不漏。」

趙尚書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孫應奎沒發現趙尚書的不滿,急忙問:「孫淡寫的什麼?對了,李大人呢?」

「孫淡剛寫完一首詞,也沒停,在繼續寫另外東西。李大人捨不得走,讓我先過來報信。」木姓官員回答道:「孫淡寫的是一首詞,絕,真是絕了,不讓古人,比肩柳永。」

「比肩柳永?誇大了吧?」孫應奎:「那麼說來,我一定得聽聽,快念。」

木姓官員也顧不得體統,大概是嗓子實在太渴,端起趙尚書面前的那杯茶就牛飲了一口。

趙鑒更是大皺其眉。

木姓官員清了清喉嚨,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此句一出口,孫應奎神色就是大變,急道:「等等。」

木姓官員疑惑地問:「孫大人,怎麼了?」

孫應奎提起筆:「我記錄一下,你繼續。」

木姓官員點點頭,接著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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