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五葷伐性 第二百九十章 除夕(一)

西苑,司禮監值房。

公元一五二一年,明正德十六年十二月三十夜,月窮歲盡之日。

過了今夜就是嘉靖一年了,改元易敕歷來都是國之大事。為了議論新君的年號,朝廷眾大臣激烈辯論了月余,終於定下了這個年號。內閣原先奏請以「紹治」為年號,被否決。

皇帝繼承大統的皇考問題懸而位決,內閣楊首輔等上「紹治」年號,其中那個「紹」字有「繼承」含義。雖然「紹治」的表面含義是將治世發揚廣大的意蘊,可暗地裡未免沒有坐實皇帝的皇位是從武宗皇帝那裡繼承過來的意思。

只要皇帝一不留神中了朝臣們的圈套,困繞朝廷許久的繼統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實際上,楊廷和等人也不想用激烈手段解決大禮議事件,事情若能就此解決,也算是兩全其美。

可惜,楊首輔還是低估了皇帝的精明。

武宗皇帝雖然行事荒誕不經,可心胸寬闊,有的時候未免思慮不周,若遇到這種事情,很容易就被朝臣們繞進去。

但是,新君朱厚璁同他的堂兄正德皇帝不同,不但精明能幹,而且是一個非常敏感非常愛面子的人,楊廷和他們的小算盤,皇帝看在眼裡,心中卻是一片敞亮,如何肯就此著了他們的道兒。

新年號自然是被皇帝一票否決,並親自定下「嘉靖」這個年號。

他所更定的「嘉靖」,語出《尚書》「嘉靖殷邦」。

一個小太監快步走進司禮監值房,朝著面前堆積如山的文牘輕輕地問道:「乾爹,已經很夜了,你老人家該用些東西了。」

面前是一條紫檀木大案,一個頭髮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監將深埋在文書里的頭抬起來。

此人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督公畢雲,如果孫淡在這裡,一定會大吃一驚,一個多月不見,這個老畢竟然會老成這樣。

不過,想來也可以理解。畢雲如今身兼兩職,事務繁雜,加上本就是老人,身子一年年不成了。大明朝外相三人,內相四人,加上皇帝,總共八個當家人。其中皇帝高高在上,是國家的象徵,類似於後世的憲法,擁有最後裁決權。內閣三大外相負責票擬,在外臣遞送的奏摺上寫下處理意見;司禮監四大監臣則在審核內閣閣臣的處理意見後做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批示,此謂批紅。

可如今的情形有些怪,外相們糾纏著皇考問題終日與皇帝爭鬥不休,對朝中事務也不甚熱心,在他們看來,皇考問題是壓倒一切的國策,比天大,比地厚,除此之外的一應瑣碎都可以忽略不計。

而內相們則是另外一般心思。自黃錦執掌司禮監之後,他便有意將監中的幾大內相都換成自己人,只不過,他夾袋中也沒有什麼人才,這才遲遲沒有動手。黃錦的心思,內相們心中明鏡一眼,畢雲自不畏懼,可其他二人因為年紀也大了,爭權奪利的心思也淡了。再說黃錦是個眼睛裡不揉沙子的人,同他真鬥起來,只怕要晚節不抱。索性來一了個裝籠做啞,躲在一邊當擺設。

內相外相都不做事,可畢雲卻不能袖手不管。從內心來說,他還是一個熱切於權柄之人,前一段時間被黃錦打壓得厲害,最凄慘的時候甚至被發配去武宗皇帝的吉壤做苦力。如今好不容易翻身上位,自然是不肯放棄手中的權利。

所有的當家人都不作為,黃錦又是個不懂政務的草包,如此一來,整個司禮監的事務都壓在畢雲身上。

畢公公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如此操勞,頓覺得有些堅持不住。

從文案里抬起頭來,畢雲看著桌上的蠟燭,突然有些失神。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蠟燭,在寒風中飄搖不定,隨時都可能被人一口氣吹滅了。就算平穩地燃燒著,也終歸有燒到盡頭的時候。

「乾爹,今兒個是大年夜,你老人家還沒吃晚飯,兒子是不是去給你傳些酒食過來。」

畢雲這才將目光從蠟燭上收回去,喃喃道:「大年夜了,大年夜在值房守更,嘿嘿,咱家這麼拚命究竟是為哪般啊?」

西苑因為是國家軍機重地,加上長次朱寰作亂,燒過幾間房子,因此,苑中嚴禁明火。至於鞭炮,更是不許帶進來。即便是大年三十,裡面還是靜得可怕。畢雲聽說是大年三十,這才凝神聽去,這才隱約聽到傳來熱鬧的鞭炮聲,那聲音細如遊絲。

畢雲自顧自嘆息一聲,說道:「別的人家過年,都是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又是拜年,又是吃酒。偏生咱們這些做內侍的,無兒無女,也沒家人。俗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你說,咱家這麼勤於用事,究竟又為那般?」

那個小太監不敢說話。

「不過,這做人做官,就像是爬在懸崖上,你只能不刻不停地向上。若一撒手,就會落到下面的萬丈深淵之後。即便你不死命用力,卻也難免被上面的人落井下石。這或許就是我們內侍的人生吧!」

畢雲揮了揮手:「你還年輕,到我這個年紀,又有了際遇,自然就明白咱家說的話了。下去吧,弄點吃的過來,咱家也吃一個凄凄冷冷的年夜飯。」

小太監被畢雲著句話嚇得面色有些發白,無聲地退出門去。

等小太監離開,畢雲又看了兩篇奏章,一時間心潮澎湃,卻怎麼看也不進看個字。

他突然一笑,將手中的奏摺扔到案上,「畢雲啊畢雲,你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正該大展心中的雄圖才是,怎麼反頹廢了,這可不是你啊!」

站起身來,身體一緊,渾身上下的骨骼「噼啪」一真亂響,畢雲突然精神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一條小小的身影不經通傳徑直闖進屋來。

畢雲心中奇怪,小太監剛出屋,怎麼就回來了。西苑乃是國家軍機重地,玉熙宮、司禮監、內閣平日里都有人值守。皇帝體恤臣工值夜辛苦,每夜都要從禁中送飯食過來。從禁中到西苑有一段路,不可能這麼快就回來。

想來,自己剛才這一番話已經被那小太監聽到耳朵里。

被人偷聽的感覺可不好,畢雲心中不快,哼了一聲:「當司禮監什麼地方,沒頭蒼蠅一樣亂闖?」

「喲,原來今天是畢公公值守啊,小的還以為沒人呢?」輕佻的語氣輕飄飄地傳來,卻不是方才出去的那個小太監。

畢雲心中一驚,抬頭看去,卻見進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看他身上的宮服,上面也沒有補子,原來是一個不入品的內侍。

這人倒是眼熟,可畢雲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

一個不入流的小太監也敢朝司禮監闖,這傢伙什麼來頭?

而且,聽他說話的口氣,好象對自己也沒任何畏懼感。

他面容一扳:「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那個小太監也不害怕,大喇喇地亮了亮手中的腰牌。

這道腰牌畢雲是認識的,日常都配在黃錦的身身。

畢雲立即明白過來,原來這人是黃錦的人,也難怪如此囂張跋扈。

不過,老畢畢竟是秉筆太監,又是東廠廠主,也不怕他黃錦。虎著臉喝道:「原來你是黃錦的手下,老黃沒同你說過司禮監的規矩嗎,咱家也不管你有什麼樣的天大的事,立即退出去,通傳後再進來。」

不給這些小嘍羅點顏色看看,還真拿除黃錦以外的幾個內相當擺設了。

那人卻不退下,只笑著作了一揖:「小的來得鹵莽,得罪畢公公之處,還請原諒。不過,大年三十的,還真沒想到畢公公會在值守。」

畢雲正要著人把捉出去打幾十棍子,正在這個時候,遠處的城中又隱約傳來一陣鞭炮聲。他心中一靜,失笑:黃錦的人飛揚愚蠢,我老畢若同一個不入流的小太監置氣,豈不變成了他們那樣的人。年三十的,生這種無名火做什麼。人老了,就得活得恬淡安適,薑桂一般的性子可不符合養生之道。

「罷了,你是誰,又來這裡做什麼?」畢雲虛扶了一下,問。

那小太監也不客氣,順勢挺直了身體,賊西西地笑道:「回公公的話,小人姓陳名洪,內是內書堂的學生,現在張妃娘娘那裡聽差。今日接了黃公公的令,來司禮監抄一份本月關於上年號的諸臣的名單過去給乾爹他老人家看看。」

「抄名單……」畢雲心中一動,黃錦乃是嘉靖皇帝的大伴,心腹中的心腹。他派人過來抄名單,肯定是得了皇帝的旨意,如此說來,皇帝算是將那群朝臣給記恨上了。

這個主子精明能幹,治國才能不讓先帝,可卻是個敏感多疑的人,怎麼也學不會正德皇帝那種開闊的胸襟。

這樣的性子不知道對國家來說是福是禍。

「陳洪。」

「小的在。」

畢雲雖然年紀大了,記憶沒以前好,可讀書人過目不忘乃是基本素質,他依稀記得陳洪乃是黃錦的乾兒子,現在內書堂讀書。上次去內書堂找孫淡的時候,好象還見過他一面。

畢指了指案上堆積如上的奏摺:「你自己抄吧。」

「是。」陳洪也不客氣,快步走到大案前,提起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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