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嘉靖一年 第二百七十八章 卧底(一)

司禮監,黃錦卧房。

天徹底地黑盡,飄了一天的雪終於停了下來。雖然已是深夜,可院子里滿是積雪,白色的反光將窗戶都照白了。黃錦估計了一下時間,大概是亥時。他擱下了筆,對著已經發僵的手呵了一下,是到睡覺的時間了。

寫了一個時辰字,看了許多書,黃錦只覺得神思有些恍惚。自從做了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握批紅大權之後,他這才體會到位極人臣的樂處。可以說,天下熙熙,事無巨細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可他也知道自己水平有限,他小的時候是一個憨厚老實的孩子,看起來也不甚出色,自然沒有機會被選送內書堂讀書。等到長大成人,又被派往興王府做了當今皇帝的大伴在過去的幾十年人生可以說波瀾不驚,沉悶得讓人鬱悶。

自從被派往湖北安陸後,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呆在那個小地方,再沒機會回到京城。平日里也未免有些自暴自棄,除了侍侯小主人,平日間也難得看兩頁書。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王爺居然做了九五之尊,而他黃錦也搖身一變,成了內相中的第一人。

等到這個時候,他才開始後悔自己當初怎麼不多讀點書。司禮監的事務說起來其實很簡單,就是在內閣轉來的奏摺上批紅,「准」或者「不準」。就算是一個文盲,只要會寫這四個字,這個內相也能做得太平愜意。

可是,內閣那幾個閣老可不是紙糊的,且不說楊廷和這個厲害人物,就算是整日間看起來昏昏聵憒,總也睡不醒的蔣冕,也不是一個好相與的角色。而且,這些閣老們都是進士出身,寫的批示意見那叫一個花團錦簇,那叫一個雲山霧罩,那叫一個磨棱兩可。一不小心,就上了他們的圈套。

坐到如黃錦這樣的位置上面,嘗到了權力的滋味,自然是不肯罷手。他也知道自己才具不足,可心中一發狠,才子也是人做的,相公也是人做的,只要肯學,又有什麼學不會。

於是,他每日都要寫些東西,看幾篇文章,看能不能學些經國治世的學問。

可是,學了這些日子,他已經是兩眼一抹黑,什麼也沒學到。

等他無奈地放下筆,兩太監慌忙走上前來:「乾爹,夜已經深了,您老人家還是早點安歇了吧。」

這兩個小太監都是黃錦剛收的乾兒子,為人乖巧懂事,甚得黃錦歡心,平日間就安排他們在自己房間里貼身侍侯著。

這二人一人端著一盆熱水,一人捧著一條雪白的棉巾,肩膀上搭著一條藍色布袋子。

按照黃錦的習慣,這二人第一件事就要要替黃錦更換墊在褲子里的褻巾。一個太監輕手輕腳地蛻去黃錦的褲子,然後再解開黃錦胯下的褻巾。

雖然是天氣很冷,可剛一解開褻巾,依舊有一股濃重的尿騷味撲鼻而來。

換任何一個人,此刻只怕已經被熏得大皺其眉了。可這兩個太監卻不敢有任何錶情,依舊面色如常。

一個太監小心地將棉巾在木盆里沁濕了,小心地在黃錦胯下擦了擦。然後將肩膀上的藍色布袋子解了下來,細心地夾在黃錦雙腿之間。棉布袋子兩角各有一條帶子。也不知道那個太監用了什麼手法,雙手提著帶子,在黃錦兩腿之間一穿,轉眼就將那條褻巾綁紮在他的腰上。整個過程只看到那太監的雙手如穿花蝴蝶一般上下飛舞,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

黃錦只覺得身上一松,那種乾爽的感覺有回來了,舒服得他眼睛微微一閉,半天才睜開來:「阮大防,你的手法越發地純熟起來,天生就是個侍侯人的坯子。你侍侯我已經有段日子了,咱家說過,總歸要給你一個好差使,說吧,想去哪個衙門當差?」

那個叫阮大防的太監聽到這話,歡喜得臉色上的每一條肌肉都在顫抖。他深吸一口氣,裝出一副恭敬的樣子:「乾爹,能侍侯你是兒子的福氣。兒子只求一輩子都呆在乾爹身邊,其他地方倒不想去。」

這個太監懂情趣知進退倒讓黃錦有些意外,他感慨一聲,不禁回想起自己當年侍侯人的情形,感嘆一聲:「咱家也是從小太監過來的,知道你們的苦處。人都是有上進心的,我這個做乾爹的也不可能為了自己使著你們方便,就不管你們的前程了。」

那個叫阮大防的太監心中大喜,忍不住又道:「乾爹自然是最疼我們這些做兒子的了,我們做小輩的當然要孝字當先,卻不可學有些人不知好歹,拿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煩您。」

「哦,怎麼了?」黃錦聽阮大防話中有未盡之意,隨口問。

阮大防:「回乾爹的話,那個叫什麼陳洪的小太監晚飯時就在院子里跪著了。兒子們看乾爹你正在用心讀書,不敢稟報,怕來打攪您。」

「陳洪是誰?」黃錦問。

阮大防:「乾爹你忘記了,就是先前在西苑大門攔住乾爹你要借錢的那個小子,聽說也是您老的乾兒子。」

「那就是一個瘋子,理他做甚?」黃錦一想起陳洪,氣也消了,只覺得好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偌大皇宮,幾萬太監中,出幾個瘋子也是尋常事。

「是,那兒子就讓他跪死在院子里好了。」阮大防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捂嘴道:「那個陳洪已經在雪地里跪了快一個時辰了,這麼冷的天,估計已經凍僵了。那小子一張臉青如藍靛,像城隍廟裡的小鬼似的,偏偏嘴巴里還不停念叨說,有緊急要務陳上,說是孫淡今日從內書堂出來又去了西苑的另外一個地方。鬼才相信他的話。乾爹你什麼樣的人物,不說日理萬機,千機百機總是有的。兒子們怎麼會讓他來乾爹面前說瘋話叨擾?」

「孫淡!」黃錦兩隻眼睛緊緊看著阮大防:「你親耳聽見他說這個名字?」

阮大防:「這天下間還有第二個孫淡嗎,兒子看那陳洪是真的瘋得厲害了。說起瘋話來,只顧嘴不過心。」

「你就當他說的是瘋話?」黃錦語氣有些發冷。

阮大防還沒意識到什麼,「乾爹,連向你老人家借錢的話都說得出來,這人也真是無知到無畏,不是瘋子還是什麼?」

黃錦不再說話,猛地一縱身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磚上,手腳麻利地系著褲腰帶。

另外一個太監發現黃錦的異樣,知道阮大防要糟糕,不住給他遞眼色。

可阮大防依舊懵懂不知,反問:「乾爹,你不是要上床安歇了嗎,怎麼又穿起了衣服?」

黃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又突然問:「伙房裡還有沒有熱湯?」

阮大防:「應該有吧。」

「多放點姜,給外面那個陳洪灌下去,等他身子暖和了,傳進來進我。」這回,黃錦轉過頭去對另外一個太監說話。

「是,兒子這就去傳陳洪進來回話。」另外一個太監慌忙跑出屋去。

「乾爹……你要見陳洪?」阮大防怔住了。

黃錦冷笑著轉頭看他:「怎麼,你也想問咱家為什麼?」

阮大防發覺不妙,額頭上突然有黃豆大小的汗水紛紛落下。

黃錦:「阮大防,咱家本以為你也是個機靈鬼,又喜歡你懂得侍侯人。可咱家身邊的人不能都是馬屁精,真遇到大事,卻一個也不頂用。咱家也用不起你這個聰明人,我記得你以前是浣衣局的吧,收拾收拾,任究回那裡去吧。」

阮大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嘶聲問:「乾爹,兒子究竟有什麼錯處,就算是死,您老也讓我死個明白呀。」

黃錦冷笑:「你也知道咱家吃過孫淡那廝不少苦頭,這口氣無論如何也要找回來。今日孫淡去內書堂教書,午飯後本該回家去的。可他卻還在西苑呆了兩個多時辰,這麼長時間究竟去哪裡里,卻甚是要緊。咱家也找人問過,可說來也奇怪,竟沒有一人知道。咱家知道,就算他們知道也沒膽子說。你說,究竟是誰有這麼大權勢讓西苑的人戰戰兢兢守口如瓶?

你眼睛瞎了,還是耳朵聾了,或者是沒帶腦子?陳洪說他知道孫淡去哪裡了,就算他說的全是瘋話,總歸有一線蛛絲馬跡可尋。你可好,得瑟了,這麼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來回,反讓陳洪在雪地里跪了那麼久,真凍死了,咱家尋誰問去。

你說,像你這種沒用的東西,咱家能用嗎?」

阮大防這才知道自己得罪黃錦的原故,站了起來,賭氣地朝外面走去:「乾爹既然不用兒子,兒子這就到外面跪死過去。」

「站住,來人了!」黃錦一聲低喝:「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險些誤了咱家大事,打他五十棍。」剛才一急,又有一絲尿液體滲出,黃錦焦躁得想殺人。

「是。」門口搶進來兩個太監,架著阮大防就走。

阮大防大聲哀號:「乾爹饒命,乾爹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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