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嘉靖一年 第二百四十三章 第一課(一)

孫淡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猶豫:「我還有去房山任職,自領了皇命之後,我還沒去房山報到呢!我在內書堂每月逢三有一堂課,房山和京城相距百里,一來一去,路上也要花些時間。」

他有些為難:「你們看這樣好不好,我先去房山,後天回京城,大後天就可以開課了。」

說話的那個太監道:「孫先生,學員們好不容易將你盼到了,今天正好逢三,怎麼說你也得開一堂課再走啊,也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現在不過是中午,上完課,你再去房山也不遲。再說,自先帝爺架崩之後,內書堂已經大半年沒開課了,學生們再這麼野放下去如何得了。將來我等又如何向陛下交代?」

「對對對,孫先生無論如何要先上一堂課在說。」另外一個太監也接著這個話頭說:「就算孫先生不講課,也可以同五年紀那群學生訓訓話,讓他們先將心收起來再說。」

說著話,這二日人不住哀求。

孫淡這才明白,自正德去世之後,內書堂一直都沒有學長教課。低年級的學生還好一些,畢竟年紀小不懂事,也好管束。可高年紀的學生肚子里有了學問,人也有了見識,加上又處於青春反叛期,最是桀驁難馴,是有夠讓人頭疼的。

孫淡不禁被自己這個想法逗樂了,太監也有青春叛逆,這事是有點有意思。

況且,看模樣自己要在內書堂教幾年書,同這兩個太監教習要相處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雖然是上下級,可也是同事,同事之間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於是,他微一躊躇,便點了點頭。

兩個太監都歡喜的笑了起來,忙道:「孫先生請,我等這就帶你過去。學生們等著聽你的課已經等得久了。」

「好吧,還勞煩二位公公前面帶路。」孫淡因為時間實在太緊,今天也不打算直接上課,就去訓訓話,點點名,同學生們認識一下,順便鼓勵他們好好讀書。

三人說走就走,同時起身朝教室走去。他們要去的正是五年級的課堂,這一個班級有三十人,大多是十三四歲的學生,已經學完了四書,程度頗高。

當然,程度高的學生多半不好管教,路上,一個太監提醒孫淡:「孫先生,這些學生大多是各大管事牌子的乾兒子侄子什麼的,又讀了多年書,懂得了道理,一個個自大得緊,尋常的先生只怕鎮他們不住。」

「可以理解,都是年輕人。」孫淡也不放在心上。

「對了,孫先生,其中有兩個刺兒頭需要注意下。」另外一個太監滿面憂愁地說:「這二人一個叫呂芳,一個叫陳洪。其中呂芳是前司禮監掌印太監錢寧的乾兒子,前幾年被錢公公送過來讀書,本打算是重點栽培的。可惜如今錢公公落了勢,這個呂芳也頗受同學欺凌。可這小子偏偏是個狡猾坯子,蔫兒壞,經常作弄得內書堂的教習們苦笑不得;至於陳洪又是另外一種性子,此人頑劣得很,在學堂里偷雞摸狗,打架鬥毆,什麼齷齪事都干盡了。如今,他又拜在黃錦黃公公門下做了他的乾兒子,更是猖狂。孫先生得小心這兩個小子。」

孫淡心中好笑:不過是兩個中學生罷了,難道我還怕了他們。

他便不放在心上:「不過是兩個孩子,我們都是從那個年齡過來的,不用擔心。聖人云:有教無類。我們做老師的,雖說是傳道授業解禍,可說到底不過是教學生做人的道理,讓他們明白人生的意義,和身上應該承擔的責任。切不可因為學生的一點缺點而將之放棄。」

兩個太監面帶羞愧,心悅誠服地道:「孫先生說得有理。」

孫淡口中說得漂亮,可心中卻將這兩個小學員給留意上了。在他的記憶中,呂芳是嘉靖末年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陳洪則是秉筆太監兼東廠廠公。看來,這二人以前的主子,包括草包如黃錦者,也是有眼力的,竟然一眼就看出這二人都是人才。而內書堂也的確是皇宮的人才儲備庫。

這二人確實應該多觀察觀察。

三人邊說邊走,還沒走到書屋就聽到裡面好一陣喧嘩,又有人在笑,又有人在哭,間或桌椅板凳倒地的聲音。

當然這些笑聲和哭聲都無一例外是尖銳的太監嗓音。

兩個教習太監同時擺頭:「這些小子實在是缺乏管教,都亂成這樣了。」

孫淡見房間門虛掩著,只露一條縫,心中不覺一動。

如今已經是大冷天了,按理所有的房門都應該掛著一條厚布帘子,大門也是緊閉的。如今藍布帘子不見了,房門也虛掩著,難道他們不怕冷嗎?

見兩個領路的太監要進屋去,孫淡心中一驚,剛想出言提醒,可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太監覺得孫淡第一天來內書堂就看到這一幕,不覺有些丟臉,便怒氣沖沖地走上前去,猛地推房門。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得「嘩!」一聲,一小盆墨汁當頭淋下來,塗了他一頭一臉。

孫淡見機得快,輕巧地朝後面一躍,堪堪避開。但為首那個太監就慘了,不但一張臉全是墨汁,帽子上衣服上全是淋漓的黑色,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這個時候,剛才還鬧成一團的書屋中立即安靜下來。所有的學生都正襟危坐,手捧書本,一臉無辜地看著屋外的三人。

那個被落了一身墨汁的太監教習氣得混身亂顫:「誰,究竟是誰幹的?」

但卻沒一個人說話。

孫淡心中好笑:這些小子真是頑皮啊,都是我以前讀小學時玩剩下的。看起來,小太監同外面的小孩子們也沒什麼區別,也是活生生的人。

那個吃了虧的太監教習問了半天,見沒人回答,更是氣惱,怒嘯一聲:「陳洪你給我站起來。」

聽到他這一聲怒喝,孫淡就看見從書屋的最後一排站起來一個敦實高大的孩子,面上帶著一絲懶洋洋的笑容:「教習,可不是我乾的。」

「肯定是你,你生性玩劣,不是你還能是誰?」那個教習提著一把戒尺就衝到陳洪跟前,命他攤開右手手掌,就狠狠地抽下去:「叫你胡鬧,叫你胡鬧!」

戒尺雨點一樣落下去,剛開始的時候,陳洪還硬扛著。可那個教習打發了性,力氣也越來越大:「打死你,打死你!」

轉眼,陳洪的右手就紅腫起來。

陳洪有些支撐不住了,他緊緊地咬著嘴唇,嗓子眼裡發出一聲咆哮:「龍一忠,我可是黃公公的兒子,等我從內書堂畢業,將來做了管事牌子,咱們走著瞧!」

「管事牌子,你想得美,以你現在的表現,就別想從我手頭結業。」

「哼,你什麼人物,一個教習而已。內書堂的管事可是我乾爹黃公公,你說了算嗎?」陳洪疼得厲害,眼睛裡的淚花終於落了下來。

孫淡雖然同陳洪的乾爹黃錦不對付,可陳洪畢竟是個孩子,現在又是自己學生,再這麼打下去可要將這個孩子打壞了。

他忙咳嗽一聲,緩緩道:「行了,不過是一個孩子,還是以教育為主,不用體罰。再說,也沒證據證實這事就是陳洪做的。現在,上課吧。」

「不是他還能是誰?」聽到孫淡的聲音,那個打人的太監教習這才停了手,氣呼呼地站在一邊喘著粗氣。

陳洪見終於從那個教習的魔爪中逃了出來,卻不感激孫淡,反惡狠狠地盯了孫淡一眼:「誰要你求情了,我就不信龍一忠敢把我打死!」

那個叫龍一忠的太監教習大怒,又跳了起來:「咱家今天就要打死你,就算黃公公知道了又怎麼樣,你不尊師道在先,說破了天,道理在我這一邊。」

孫淡制止住那個教習的衝動,深深地看了陳洪一眼:「我也不是要你承我的情,你是我的學生,作為你的老師,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學生因為過失而被人廢掉一隻手。」

「我就算是殘廢了,也是我自己願意,你又能怎麼樣?」陳洪還是那副桀驁模樣。

孫淡也不同他吵,看了看屋中三十來個學生,用真誠的語氣說:「據我所知,能進宮中來做內侍的可都不是大富大貴人家的子弟。很多人都因為家景貧寒,為了一口飯吃才進宮來的。想的是,宮中怎麼著每月也有些月份可拿,可以供應家中的老父老母。你們若被人打殘了手腳,還怎麼做事。只怕到時候宮中也不能留你們,被趕了出去,不但不能供養家中父母,反為他們添了累贅。為人子,不能報答親恩,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罪孽嗎?俗話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這一句話在宮中一樣適用。想想你們家中的父母親人,難道你們就不能少讓他們少擔些心嗎,難道你們就不能為他們好好讀書嗎?」

孫淡這一席話觸動了眾人的心事,這群十幾歲的孩子一想起自己的身世,一想起家中的親人,都流下了淚水,有的人甚至大聲哭了起來。

陳洪雖然頑皮,可也是個性情中人,一呆,眼淚流得更多。可他還是不服氣,邊抽泣,邊喊道:「要想做我陳洪的老師,你還得拿出讓我心服的學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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