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十四 大內

張問在房間里獨坐了大半夜,他一個人,一句話都不說,痛苦地思索著心中的理想和現實的距離。

當綉姑看著他這副模樣的時候,她的心裡就有一種心痛。綉姑的心被張問一個人填滿,但是她看著張問那憔悴可憐的模樣時,卻幫不上任何忙,她只能遠遠地看著張問,不去打攪他……而當張問最後默默地走到外院那口枯井旁邊、坐到那塊青石板上面時,綉姑更是覺得自己離張問好遙遠。她無法理解張問的想法,現在甚至覺得自己也無法真真走入張問的內心。

遙遠,面對面的時候,心的遙遠。

張問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這口井旁邊的,就像是本能的反應一樣。當他感到無力、孤獨、痛苦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表妹。因為在十年前,張問和表妹小綰讀同樣的書、交流同樣的思想,只有她一直和張問有心的共鳴,而今小綰已經不在人世,但是張問卻把她當成了心靈上的一種寄託……如果,現在小綰還活著,她還能和張問保持思想同步嗎?這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問題。

張問的痛苦來源於他的迷惑和矛盾。他本身是個小地主出生;但是後來的經濟來源顯然不是來自地租,現在他的主要經濟來源於腐敗(其實是地主利益分成的一種形式)和沈碧瑤的商業利潤。從經濟收入上,張問就是個矛盾的人。

當張問跳出了地主利益分成的收入形式後,才使得他能夠更清楚地、用旁邊者清的眼光看到了明朝的癥結所在(他看到了現狀和過去,他的迷惑來源於對未來的揣測和探索)……大明朝最大的既得利益者當然還是地主,忽略天災和動亂,張問的思想回到最基礎的東西:就是這個統治基礎,地主們掠奪了社會發展的絕大部分好處、土地兼并讓這種好處最大化而且有突破極限的趨勢,可悲的是這種好處都用在了貪婪和奢靡的生活上,以至於國家無法動員力量解決外敵、內亂、福利等諸多問題。在一個人口數億的國家,連很少的軍費都十分拮据,就很明顯地說明了這個問題……這是大明的現有政治體制對資源的無法控制,無法動員資源,就無法應對歷史的挑戰。

張問看到了現狀,當他接近權力之巔的時候,產生了一種責任感,他在思索怎麼解決?這是一件讓他十分痛苦的事。他是指靠不了那些佔盡好處的地主了,在這個世間上,從來沒有讓別人自願從嘴裡吐出好處的好事。他目前依靠的勢力其實是以沈碧瑤為主的江南商賈世家……然而,這個勢力相對於龐大的地主們來說,實在有點渺小了;況且這一派官員的利益、不止來源於沈氏等張問後宮集團的勢力基礎,隨著他們在朝廷站穩腳跟,會積極地通過腐敗參與到地主利益分成中去。所以,很不穩靠。

他現在策劃的一系列暗算皇帝朱由校的行動,談不上篡位,但是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政變奪權。張問假設奪權成功,他應該如何治理天下,要怎麼改革制度,連他心裡也沒底。

一方面是政變的危險和變數;一方面是成功預期後的那種無力感。兩種巨大的壓力折磨著張問,真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他就這樣一直坐到天明,待朝陽的光芒曬得他渾身泛熱時,才從內心世界中回過神來。

這麼坐了一夜,內院里張問那些妻妾都知道了,她們都很無奈,本來有爭寵的苗頭都覺得沒意思了……和活人爭寵容易,但是你能爭過一個死人嗎?其實她們都不知道張問在想什麼,因為社會原因,大部分女人的思想格局都太小了。

秦玉蓮在屋檐下遇到了張盈,便忍不住問道:「姐姐……相公的表妹是個什麼樣的人?」

秦玉蓮和張盈在遼東時就認識,關係很好,所以別的女人都稱呼張盈夫人的時候,秦玉蓮叫張盈姐姐,而且敢直接問張盈這麼一個敏感的問題。

張盈皺眉道:「她十幾年前就死了,我怎麼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其實張盈長得很像小綰,但僅限於長相而已。恐怕張問願意娶張盈為正室夫人,並一直對她很好,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張問從外院默默地走了回來,秦玉蓮便迴避了,張盈和他一起走回屋子,對張問說道:「那件事我都安排好了,相公是不是要在朝廷里做好準備?」

張問默然不語。

「相公要做這件事,盈兒也不強勸你,但是,就算皇上駕崩,京師還有諸多皇親國戚、勛親貴族,還有京營錦衣衛,還有許多不可預料的變數……相公必須做出必要的布置,要不要以支援遼東為名,將溫州大營北調?」

張問平靜地說道:「北調溫州大營是畫蛇添足,如果京師真的被別人控制了,就憑溫州大營那點兵力能幹什麼?能打進高牆壁壘的京師?兵力方面,我只需要京營周遇吉一部就夠了,只要曉之以大義,為了保障政局的穩定過度、杜絕大明內亂,周遇吉會站在朝廷正統這一邊。

還有東廠和錦衣衛、京營大部,都受王體乾等太監節制,而王體乾也會站在我這邊。因為反對者的手段,無非就是以皇子太小、為了防止太監和外臣勾結專權為由,想扶持皇上的弟弟朱由檢上位。朱由檢有個親信太監叫王承恩,如果朱由檢登基,鐵定想把內廷的權力移交到王承恩的手上,王體乾的地位不保,他只能支持小皇子登基,才能保證自己的權力;而我也支持小皇子登基,和王體乾的目的相同。王體乾只是個太監,他如果沒有外廷大臣的聲援,鐵定要被攻擊、一不小心連性命都有危險,我和他有朋友之誼,又是現成的能穩定局勢的大臣,他不和我合作,能怎麼辦?」

如果說對付魏忠賢是完全的陽謀的話,這次張問的布局就是完全的陰謀。陰謀,不能泄露自己的意圖,陰暗面的東西,一旦見光立馬流產。如果張問的意圖被人知道了,他立刻死無葬身之地,陰謀比陽謀更危險。

所以張問的陰謀要想成功,必須保證嚴密度,一切預先去聯絡勢力都會增加泄露的可能。張問看到了這點之後,就沒有和任何勢力聯絡,只等事情發生之後再快速作出反應……這一點可以理解為冒險,但是他明白,真正的冒險是預先去布置、打草驚蛇。

在無盡的擔憂和心驚中,張問等到了五月初五這一天。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不怕了。早上起來,他像往常一樣練了會劍,然後吃了早飯,最後叫綉姑為他換上洗凈的大紅色一品仙鶴官袍。

這些陰謀,綉姑是不知道的,張問不會把它對綉姑說,因為她不懂。但是女人的感覺很敏感,綉姑從張問的表情和舉止上,她感覺張問今天要去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有時候女人的直覺真的很神奇,綉姑莫名地在心裡有一股子擔心和不踏實。今天她為張問穿衣服的時候,格外認真,她把張問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張問穿戴一新,從書案上取下尚方寶劍,「唰」地一聲拔出半截,一改剛才的愁緒,眼神炯炯有神,一股堅定從他的眼睛裡泄露了出來。

真的是個諷刺,他要陰的是皇帝,而手裡這把劍恰恰是皇帝所賜。

他的握著劍柄的右手向懷裡一送,把劍放回劍鞘,遞給門口的玄月道:「你先拿著。」說罷便一拂仙鶴長袍,向門口走去。

「相公!」綉姑突然叫住張問。

張問轉過身道:「還有什麼事兒嗎?」

綉姑奔了上來,撲到張問的懷裡,一下控制不住哭了出來,「相公,我總覺得今天不太踏實,你……早點回來。」

張問伸手撫摸著她頭上的青絲,從容地微笑道:「別擔心,你就當相公下地耕作去了,你在家做好飯等相公回來吃飯。」因為綉姑以前是個村姑,張問便開了個玩笑。

實際上如果他政變失敗,回來就會殺掉自己的女人,包括綉姑,然後和她們一起投進外院那口枯井裡……團聚。

張問出了家門,坐轎去了內閣。內閣到現在仍然只有他和顧秉鐮兩個閣臣,他們像往常那樣開始各自開各司衙門呈報上來的奏摺,遇到比較重要的事,就相互商量著票擬。一切如常,張問這時候出奇得冷靜,他所有的表現都沒有任何異樣。

顧秉鐮把一些人事上的奏摺拿到張問的值房裡,讓他看了之後再做決策,兩人趁此時間閑聊了幾句。

顧秉鐮說道:「今天端午節呢,這日子過得還真快,老夫彷彿還記得去年的粽子味道。」

張問若無其事地笑道:「今天皇上去西苑泛龍舟去了……其實咱們內閣應該下官報讓各級衙門休息一天的。」

顧秉鐮低聲道:「君逸塵勞,咱們都習慣了。」說罷很親切地和張問對視一笑。

兩人處理了許多公務,中午就在閣臣吃了午飯。到了下午,一個吏員急沖沖地走進了張問的值房,說道:「張閣老,您的家僕說有急事兒要找您。」

張問心裡一緊,面上依然鎮定道:「叫他進來。」

來的是一個女人,雖然她穿著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裝其實很扯淡,太容易看出來了。而且張問還認識這個女人,她叫沐浣衣,是張盈手裡的最重要的心腹之一。這是一個單眼皮的女子,弱弱的身材,平胸。那次張問被困在溫州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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