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眾里尋它千百度 段二一 千金

沈家在梅家塢的莊子,隱沒在一大片桃樹樹之間。張問等進了莊子,丫鬟將他帶進院中。廳堂中站著八九個老頭,正在議論紛紛,大概是請來的郎中。

張問穿過廳堂,走進後院,只見身著白衣的侍女正端著銅盆在一間女房中進進出出。走到女房門口,帶路的丫鬟向裡面說道:「張大人到了。」

裡面的人說道:「請張大人進來。」

按理男人進產房是不吉利的,會帶來晦氣,但是沈碧瑤危在旦夕,張問完全沒去想那些事兒,聽到裡面回話,便急切地走進屋去。

屋裡有十幾個丫鬟侍女,還有好幾個產婆。床上垂著床幔,裡面傳出沈碧瑤痛苦的呻~吟,聲音不大,估計她已經沒什麼力氣了。一個老郎中正隔著床幔給沈碧瑤把脈。

一個侍女看見張問進來,聲音哽咽地說道:「少東家,張大人到了。」又對那郎中說道:「梁先生,請先迴避一下。」

那老頭站起身來,說道:「好。我給開的葯,記得讓病人服用。」

老頭向門外走,張問道:「她的脈象如何?」

老頭嘆了口氣,搖搖頭,默然而出。張問忙奔到窗前,掀開幔維,只見躺在床上的沈碧瑤臉色紙白,目光無神,滿頭大汗,連嘴唇都變白了。她看見張問的臉,從被子里伸出一隻無力的手,嘴唇動了動,用沙啞的聲音低聲道:「張問……」

張問心裡一痛,急忙握住那隻沈碧瑤的手,感覺如冰塊一般冷,張問哽咽道:「我在這裡。」

沈碧瑤閉上眼睛,眼角滑落一行清淚,緩了一口氣說道:「我活不成了,叫人……叫人趁我還活著,剝開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

張問緊緊握著沈碧瑤的手。沈碧瑤微微搖頭道:「把孩子取出來,你把他養大……我們……我們的孩子。」

張問瞪圓了眼睛,額上青筋突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人就要死了,卻毫無辦法。

這時一個侍女說道:「張大人,您的隨從柳影憐求見,她說是醫師。」張問回頭說道:「讓她進來。」

柳影憐走進屋裡,一頭青絲還來不及梳理,依舊垂在肩上。她見張問坐在床邊,便說道:「張大人先迴避一下,妾身要檢查一下張夫人的身子。」

「好。」張問站起身來,但是沈碧瑤依然緊緊抓住他的手,張問便好言說道:「沈小姐先讓柳姑娘把把脈,我就在旁邊,不會離開你。」

沈碧瑤聽罷這才放開手。

這時一個女侍正端著一碗葯放在旁邊的案上,柳影憐走過去端起碗聞了聞,說道:「這是什麼方子?」

侍女道:「處子的頭髮,十二隻螞蟻的腦袋,研磨成粉末,兌以羊奶。」

柳影憐皺眉道:「這方子有什麼用,我從來沒聽說過有如此古怪的法子。」

「是梁郎中開的方子,他說這是西洋藥方,用來試試。」

張問聽到這裡,恨恨地說道:「你立刻出去通知玄月,將那個梁郎中捉拿,讓他等著砍頭!」

柳影憐聽罷,看了一眼張問,終於沒有說什麼話。她走進幔維給沈碧瑤看病去了。張問退出房間,在外面等著。

過了許久,侍衛讓張問進去。柳影憐正在銅盆里洗手,回頭對張問說道:「妾身要剪開夫人的會~陰處,再設法將嬰兒取出來。為防不測,要等一會兒,等人把藥箱取來了再動手。」

張問心裡略略一喜,問道:「那沈小姐不會有事吧?」

柳影憐頓了頓,大概是想起剛才那個梁郎中的遭遇,便說道:「夫人的情況很糟,妾身不敢斷言。如果孩子和夫人只能保一人,張大人要誰?」

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幔維里沈碧瑤的呻~吟也停了下來,都在等著張問回答。只聽張問說道:「要沈小姐。」

柳影憐不知道為何張問不稱呼夫人,要稱呼沈小姐,本想改口,但是小姐能生孩子嗎?柳影憐便依然稱呼夫人,「那好,如果萬不得已,妾身可能會折斷嬰兒的胳膊……饒是如此,如果流血過多,夫人也有性命之憂。」

過得一會,柳影憐的人就將她的藥箱送來了。這時沈碧瑤沙啞地說道:「等等……我還有事要交代。來人,取紙筆過來。」

侍女取來紙筆,張問不解道:「沈小姐有什麼事,讓我來寫。」

沈碧瑤咬著牙,用微弱的聲音說道:「不行……這個必須我親筆書寫……是遺書。如果我死了,沈家無後,沈氏所有產業和人丁,全部由張大人接手。」

沈碧瑤堅持要親筆寫,侍女只得將紙筆拿到床上,讓她寫遺書。

張問心裡一暖,沈家那麼多人,沈碧瑤最信任和在乎的,卻是自己。這時沈碧瑤又叫了一聲張問的名字,張問忙走到床前,握住她的手。

沈碧瑤翻動了一下發白的嘴唇,說道:「你靠近些……」

張問把耳朵靠過去,只聽沈碧瑤輕輕說道:「張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張問心裡一酸,一大滴眼淚奪眶而出,滴在了沈碧瑤的唇邊。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流過眼淚,親娘死的時候,他沒有流眼淚,本來很傷心,也想哭一場安慰親娘在天之靈,但是實在沒有淚水;親爹死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失去小綰的時候,痛苦萬分、羞愧萬分、仇恨滿腔,照樣沒有眼淚……但是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彷彿封印的東西一下子就竄出來了。

沈碧瑤伸出舌頭一舔,慘白的臉上露出笑意,「鹹鹹的,有點苦……我沒想到你會有眼淚……」

張問握著她的手,說道:「我在這裡陪你,你要是死了,碑上給你刻『亡妻沈氏之墓』。」

旁邊的柳影憐聽到兩人的對話,臉上濕了一片,差點沒嗷淘大哭,她顧不得掏手帕,直接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張問和柳影憐陪在沈碧瑤身邊,還有眾多侍女產婆幫忙。這是個十分漫長的過程,沈碧瑤一直在有氣無力地叫喚,每一炷香時間,她就會劇烈疼痛一次,這種癥狀一直持續幾個時辰。

柳影憐取沈碧瑤的合谷、三陰交、支溝、太沖等穴位用針灸,又拿一個小瓶子給她聞,不時打出一個噴嚏來。許久之後,沈碧瑤開始撕聲裂肺地慘叫,指甲深深陷入張問的手腕。張問咬牙忍住,手腕上鮮血淋漓,不過看沈碧瑤的樣子,張問覺得自己這點疼痛根本算不得什麼。柳影憐滿頭大汗,在床尾忙個不停,眾丫鬟侍女則打下手,端盆倒水。沈碧瑤流了很多血,臉色越來越白,張問的心也越來越緊。

過了不知多久,張問感覺手上一松,終於聽見一聲「哇哇」的大哭,柳影憐長舒一口氣,抬頭說道:「女孩兒,嬰兒左臂折斷,夫人流血過多,需要救治,現在大人可先行迴避。」

張問說道:「柳姑娘一定要救好她。」

「妾身定會儘力而為。」

張問這才放開沈碧瑤,走出房間。外面漆黑一片,已經到了晚上,張問問一個丫鬟道:「現在幾更天了?」

丫鬟道:「三更天了。」

張問在房門口踱來踱去,等著裡面的消息,一頓飯功夫之後,柳影憐從房裡走了出來,張問急忙拉住她問道:「她們怎麼樣了?」

柳影憐一臉的疲憊,額上沾著一縷髮絲,「夫人氣血衰弱,但好生調養應無大礙。不過令千金左臂恐怕會殘廢。」

張問聽罷喜道:「保住性命,已經是上天保佑了。我得謝謝柳姑娘。」

柳影憐搖搖頭道:「我已經為大人儘力了,只能做到這樣。今日大人的救命之恩,也算報答了一分。」

「我先進去看看她們。」張問說罷轉身欲走,柳影憐又叫住他道:「大人且慢,現在夫人已經休息,讓她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看。」

張問點點頭道:「對,對,你說得不錯。」他的心情大好,抬頭看夜空時,一輪彎彎的月亮懸在夜空,月明星稀,天氣晴朗。

在梅家塢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張問去看了沈碧瑤和女兒,女兒長得很可愛漂亮,唯一的遺憾是以後可能有一隻手臂是殘廢。

確定母女倆沒有大礙後,張問收起心,告別沈碧瑤,趕往杭州城,他還得去拜會鎮守太監孫隆。張問認為錢益謙肯定也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矛盾,定會想辦法對付自己。兵貴神速,張問要儘快將錢益謙搞下去。

對於搞翻錢益謙,張問很有把握。現在司禮監和閹黨明確要讓張問收拾江南的東林黨,上邊有人支持,就十分容易了。張問之所以要找孫隆,一則孫隆在浙江代表宮裡和司禮監,凡事與之通氣,以後可以更好地合作;二則說服孫隆出面向司禮監和東廠告狀,張問可以擺脫一些責任。

張問進了杭州城,與柳影憐分別,然後徑直趕往孫隆的府邸。

剛叫人遞進去名帖,孫隆就迎了出來,他頭戴鋼叉冒、身著蟒袍,打扮一新,大概是正要出門,恰好碰到張問來訪。只見孫隆三十來歲,體型高瘦,面白無須,臉窄,如果不是太監,倒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紈絝少爺。

孫隆一副笑臉道:「哎呀,原來是張大人來訪,有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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