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否極泰來 段四 雀爭

朝廷里又是風又是雨的,方從哲罷相,葉向高上台主內閣事,東林的左光斗、楊鏈、劉一燝等重臣掌握了主動權。在東林凌厲的攻勢下,繼方從哲之後,前吏部尚書又引咎辭職,東林推舉黨徒趙南星出任吏部尚書,雙方正在交鋒。如果趙南星出任了吏部尚書,那麼就可以很明確一點,東林黨將完全替代浙黨成為執政黨。

這些事情,張問也管不著,只是靜觀其變,看趙南星會如何作為。這幾天黃仁直的同鄉沈敬被接了過來,和黃仁直住在一起,張問便請二人到宅中的客廳見面,想看看這個沈敬是什麼樣的人,能勝任什麼公事。

張問自坐於前院北邊的客廳里等候二人,只出屋門迎接。過了一會,黃仁直和沈敬便走了進來,張問與二人作揖告禮,入廳分賓主入座。張問坐於北,黃仁直坐於東,沈敬坐於西。在北方,是以左為尊,黃仁直先來,是張問的第一幕僚,自然就坐東面。要是在江南民間,黃仁直就該坐右手,習俗有所不同。

張問端起茶杯,揭開杯蓋吹氣的時候,觀察了一下沈敬,見他身材短小,差不多比黃仁直還矮了半個頭,雖然才四十多歲,但是兩鬢已經斑白,眼窩深陷,臉色暗黃,面部稜角分明,骨頭粗大,故臉上看起來肉很少。身穿長袍,但是麻布的,還很舊。看來已經窮困了有一些日了,不過還好洗的比較乾淨。

張問放下茶杯,隨意找了個話題開始,「我記得有個修道的仙人和沈先生同名,對了,叫沈敬煮石。」

沈敬強笑道:「慚愧慚愧。大人說的那個沈敬,恐怕是民間臆造。」

沈敬煮石那是個道教的故事,說的是浙西有個人叫沈敬,自幼學道,後來雲遊至鐘山,遇見一位老太婆,給了他一塊白石,說是能煮成仙果。沈敬煮了十年還是一塊石頭,後來就泄氣不煮了。後來那位老太婆又來到了,說你得到這石頭,何不心懷虔誠、消除疑慮地煮它?如果這樣,不用十年便可吃了。如果心中疑信參半,雖煮上十年,仍然是吃不得的。然後沈敬就繼續煮,煮成了仙果,忙沐浴清潔,將石頭吃下去,頓時,他變回了童顏,鬚髮像漆般黑亮,心中清朗,身體輕捷。變成神仙了。

「哦?」張問故意試探道,「人心至虔,將石頭煮成仙果,也並非不可能,為何先生如此肯定?道與佛,都是教人向善,人之向善,如水之向下也。」

張問說人心至虔,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其實是在試探沈敬,藉此了解他的觀念,從而判斷他的性格和思想。張問最怕高人逸士弄些玄虛,搞得人半懂不懂,又沒什麼實用。

沈敬搖搖頭道:「在我看來,人向善,和水向下,連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張問聽罷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又聽沈敬說道:「道是道,物是物,兩廂毫無關係的事,為什麼要扯到一起?比如事沒有辦成,是才能不濟方法不對,和道德高下有何關係?」

「格物明理,朱子精神,乃科舉正理。沈先生如此看待經義,怪不得未中舉人……」張問心下覺得沈敬很對口味,但也忍不住挖苦了一下。張問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也是科舉正途出來的人,不過那些理學只用來考試,他骨子裡的觀念卻趨向於實用。

「那大人認為朱子精神是宇宙(天地黃黃,宇宙洪荒)至理?」沈敬聽罷,有些浮腫,眼袋很重的渾濁眼睛突然很認真地看向張問。聽黃仁直說他平時酒喝得很厲害,所以張問認為他眼睛的浮腫可能和飲酒過多有一定的關係。

沈敬看著張問的嘴,很是關注張問的回答。張問明白了,不僅自己在選人才,人才也在選僱主。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只有一幫有相同理念的人,才能聚到決策層,如果張問和沈敬的觀念不同,可能沈敬寧願只為張問寫寫文書之類的活。

張問呵呵一笑,說道:「朝廷用理學教化臣民,明理懂禮,自然有朝廷的道理。只是經世致用之時,諸多玄理不定有用。」

沈敬點點頭,看向對面的黃仁直道:「黃兄果然眼光獨到。」

黃仁直摸著鬍鬚笑道:「賢弟以後盡可與老夫全力輔佐大人,有朝一日大人若留名青史,不定你我二人也能掛個名,呵呵。」

張問又道:「聞黃先生言,沈先生通兵事,且曾經遊歷遼東。請教兵事以何為本?」

「大人這個問題問得太籠統了,具體事自然應該具體說。如果就統說兵事,我還是推薦孫子,孫子兵法雖相去千年,但仍然算得上根本兵學。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勝負之分,道、天、地、將、法五因決勝負耳。道為首位,是正義,是天理,是民心。故大人所問以何為本,當以道為本。」沈敬侃侃而談,話語平靜,語言樸質,絲毫沒有故弄玄虛的口氣。

張問來了興緻,又問道:「遼東事,沈先生覺得誰的方略比較靠譜?」

沈敬毫不猶豫地說道:「如果非要選一個人,我選熊廷弼,至少可以守土。」

張問聽他話裡有話,說道:「聽先生之言,我大明只能守,不能攻?」

「非不能攻……」沈敬搖搖頭,端坐在椅子上,下半身卻絲毫沒有動,「守策,道在遼人保家護親、抵抗侵略;攻策道在何處?建州本為大明之地,伐之為正義,但民心何在,道之不全。若非要攻,牽扯的就不只是兵事了。」

張問年輕,血氣方剛,覺得兵家攻略才夠王霸,守來守去太憋屈,便不禁問道:「非要用攻策,該如何辦?」

沈敬道:「建州之地,如一塊硬石頭,啃之無味,故士卒不願亡命以赴,所以攻策缺道。沒有道,可以創造道。道有兩策,一為利,一為魂。」

張問欠了欠身體,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道:「何為利,何為魂?」

沈敬半眯著眼睛,不緊不慢地說道:「人之趨利,是為人心。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雖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但不承認也無法,人是趨利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用募兵,以高額獎賞,戰必勇。但有兩難,一難怎麼能投入大量軍費?這就牽扯到戶部財政和諸多官紳勛貴,絕非易事;二難錢投進去了,如何保證用到刀刃上,這又牽扯到官僚結構和理政效率……」

「……二為魂,為何魂?東周末年,天下爭霸,秦軍一掃六合雄霸海內,鞭笞天下統一河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有魂。鞅以耕戰之策獻秦王,全民尚武,士卒可以因戰功進爵,甚至可以與士大夫平起平坐,故武人有魂。觀今之大明,七品給事中可以在一二品武官面前橫鼻子瞪眼,府兵被層層盤剝,如一群奴隸,魂從何來?故戰弱也。集魂比集財更難,前朝戚繼光,一生致力武備,尚且無法改變現狀,何其難啊。」

張問聽罷難,並不發愁,壯志躊躇地說道:「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只要方向正確,儘力去做,說不定能成功呢?」

沈敬笑道:「如果大人做成這樣的事,前朝張居正也無法相比上下,青史用千古名相定論絕無誇大。」

張問與之相談甚歡,寢食俱廢。最後幾個人覺得,先集財改觀官僚理政效率這樣的事比較容易些,什麼提高武人地位這些會受到各家學派的攻擊,估計剛提出來就會把自己變成妖黨。當然,要幹事,首先配置黨羽,擁有實力才是正途,想當初張居正也是不擇手段許以官職利益推行改革,迂腐自視正直是沒法干成大事的。

不多久,張問又遇到了好事。本來應該是壞事,就是關於他老婆張盈的事。張問做了大員之後,漸漸引起了大夥的關注,發現他和他老婆張盈是同姓,雖然沒有血親,但是按禮教這樣的婚姻是不合法的,理應用杖刑然後離異。但是張盈的妹妹是皇后,誰也不敢太強烈地要求張盈離異變成寡婦,那等於是公然和內宮為敵,但是上書皇帝提出問題是必要的。

朱由校也認為這是個很明顯的問題,道理上說不通,但是張盈都已經嫁給張問了,要是強迫他們離異等於是毀了張盈一生的幸福。朱由校說張問有大功於社稷,又是皇親,賜國姓,這樣就和張盈的姓區別開了,並著內閣商議。對待張問不罰反賞。

這個辦法確實很牽強,因為賜姓朱只是一種榮譽,並不是平時就真的改姓了,比如前朝的太監鄭和,受皇帝寵信,賜國姓,但他的名字還是鄭和,不叫朱和。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大臣中立自保,小官奮力彈劾。最後還是由朱由校下旨,賜張問國姓,張問娶了姓張的老婆就不了了之,有文人唾罵張問,不過僅僅是罵而已。

因為張盈是皇后的姐姐,又是命官的正妻,故朱由校賜張問國姓的時候,順帶賜了張盈誥命夫人。賜四品恭人,抹金軸誥命文書,玉箸篆織文,由皇帝親自下旨南京織染局織造。

由是張問的聖寵達到了眾人無法企及的地步,受到了這樣的恩賜,張問不站在皇帝那邊都困難,東林開始意識到,張問極可能成為皇派。

張問趁機讓張盈上書想念妹妹,欲到宮中探望,皇帝恩准,並召張問一同入宮面聖。

他和張盈在午門下轎,正要進宮時,碰到了回京訴職的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