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洋蔥地窖里

我們愛萊茵草地,酒館老闆費迪南·施穆也同樣愛杜塞爾多夫和凱澤斯韋爾特之間的萊茵河右岸。我們經常在施托庫姆上面排練樂曲。施穆則帶著他的小口徑步槍在河岸斜坡的樹籬和灌木叢中尋找麻雀。這是他的愛好,他也藉此休息。施穆在生意上一遇到煩惱,就吩咐他的妻子坐到梅賽德斯牌轎車的方向盤前。他們沿河駛去,把車停在施托庫姆上面,稍稍平足的他攜槍步行下來,走過草地,拉著他的妻子,因為她本來寧願待在汽車裡。他把她留在河岸上一塊可以讓人舒服地待著的巨石上,自己便隱沒在樹籬之間。我們演奏我們的雷格泰姆①音樂,他在灌木叢中放槍。我們在奏樂,施穆在打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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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雷格泰姆,源自美國黑人樂隊的一種早期爵士音樂。

朔勒,他跟克勒普一樣認識舊城所有的酒館老闆,綠蔭叢中槍聲一響,他就會說:「施穆在打麻雀。」

施穆已經不在人世,所以我可以把我的悼詞搬到這裡來:施穆是個好射手,有可能的話也是個好人,因為施穆打麻雀時,他的上裝的左口袋裡雖然裝著小口徑子彈,可是他的上裝的右口袋裡卻滿滿地裝著喂鳥的飼料。他不是在射擊以前,而是在射擊以後,慷慨地把飼料大把大把地撒給麻雀吃,因為施穆一個下午最多只打十二隻麻雀。

施穆還活著的時候,即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我們在萊茵河岸邊排練已有數星期之後的一個涼意正濃的早晨,他不是小聲地而是故意大聲地對我們說:「諸位在這裡弄音樂,趕跑了小鳥,叫我怎麼打鳥呢!」

「噢,」克勒普表示歉意,像舉槍致敬似的舉起他的長笛,「正是您,先生,富有音樂感,您在樹籬間到處放槍時,那槍聲正合上我們的曲調的節奏,精確極了。我向您致敬,施穆先生!」

施穆很高興,因為克勒普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仍舊問克勒普,是從哪兒知道他的名字的。克勒普面有溫色:怎麼會不知道呢?人人都知道施穆。在大街上都能聽見人講:施穆走了,施穆來了,您剛才見到施穆了嗎?施穆今天在哪裡?施穆在打麻雀。

克勒普這一番話把他形容成家喻戶曉的施穆了。施穆給我們遞來香煙,問我們的姓名,表示願聽我們演奏一首保留節目中的曲子,聽到了一首《老虎雷格》。他接著招手叫他的太太過來,她身穿皮大衣坐在一塊石頭上,正望著萊茵河的波濤出神。她身穿皮大衣來了,於是我們又得演奏,出色地奏了一曲《上等社會》。我們奏罷,她,身穿皮大衣說:「費迪①,這不正是你要為地窖找的嗎?」看來他也持類似的看法,也相信他找的正是我們而且找到了,但先要考慮考慮,算計算計,一邊相當靈巧地擲出幾塊扁平石塊,掠著萊茵河水面跳去。隨後他提議說:在洋蔥地窖演奏,晚九時至凌晨二時,每人每晚十馬克,好吧,就說是十二馬克吧!克勒普說要十七馬克,好讓施穆出十五馬克。可是施穆只答應給十四馬克五十芬尼。我們就這樣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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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費迪南的昵稱。

從街上看去,洋蔥地窖同那些新開的小飲食店一樣。它們同老飲食店的區別就在於價錢貴。價錢貴的原因可以認為是由於這些多半被稱為藝術家酒館的地方內部設備和布置奇特,也由於這些酒館的名稱別具一格,不顯眼的如「水餃館」,具有神秘的存在主義味道的如「禁忌」,火辣辣的如「辣椒」,自然還有「洋蔥地窖」。

搪瓷招牌上「洋蔥地窖」這幾個字以及給人強烈的幼稚感的一個洋蔥,故意寫得和畫得十分笨拙。招牌按照古德意志習慣,掛在正門前一個雕花鑄鐵架上。唯一一個窗戶,鑲有牛眼形玻璃,呈啤酒杯的綠色。一扇朱紅漆鐵門,在糟糕的歲月里也許曾用於關閉某個防空洞。門前站著一個守門人,身穿鄉下式樣的羊皮大衣。不是人人都可以進洋蔥地窖的。尤其在星期五,一周的工資將化作啤酒的時候,舊城的兄弟們就被拒之於門外,對他們來說,洋蔥地窖的價錢也太貴了。允許入內的人,會在朱紅門後面發現五級台階,走下去,便到了一個一米見方的平台,一張畢加索畫展的海報把平台裝點得體面而獨特,再下台階,這回是四級,對面就是衣帽間。「請取時付款!」一塊硬紙板小牌子上這樣寫道,衣帽間里的小夥子——多半是由藝術學院蓄鬍子的學員干這差事——在接待時決不事先收錢。洋蔥地窖雖然價錢貴,但同樣也是可靠的、貨真價實的。

老闆親自迎接每一位來客,眉飛色舞,手勢活得很,似乎每來一位客人他就得來一套宗教接客禮節。如我們所知,老闆名叫費迪南·施穆,有時去打麻雀,但獨具慧眼,摸透了幣制改革後在杜塞爾多夫迅速發展起來的那個社交界。而在其他地方,它發展得比較緩慢。

洋蔥地窖本來是一個真正的、甚至有點潮濕的地窖,這也表明這家生意興隆的夜總會的可靠性。我們可以把它比作一個讓人凍腳的長條房間,面積大約四乘十八,由兩個小圓鐵爐供暖,它們也是地窖里原有之物。自然啰,這個地窖從根本上講已不再是個地窖了。天花板已被拆掉,向上擴展到了底層住房。所以,洋蔥地窖唯一的窗戶不是原有的地窖窗戶,而是底層住房原先的窗戶。這略微損害了這個生意興隆的夜總會的信實可靠的面貌,使它有點名不副實了。如果可以讓人由窗戶向外望去,那也就不必鑲牛眼形玻璃了。在地窖向上擴展的部分還修了迴廊,可以由一道雞棚梯子上去,這梯子確是真正的原件。也許可以稱洋蔥地窖為信實可靠的夜總會,儘管地窖已不再是真正的地窖了。不過,為什麼非得是真正的地窖不可呢?

奧斯卡忘了講,通往迴廊的雞棚梯子並非真正的雞棚梯子,而是一種舷梯,因為可以用真正的晾衣繩系住這個非常陡的梯子的左右兩頭。梯子有點搖晃不定,使人聯想到乘船旅行,這也抬高了洋蔥地窖的價錢。

礦工用的電石燈給洋蔥地窖照明,放出碳化物氣味。這又提高了價錢,並使洋蔥地窖付錢的來容置身於譬如說某個鉀鹽礦在地下九百五十米處的一個坑道里:採掘工赤裸上身在岩石前幹活,鑽著一條礦脈,電耙鏟鹽,卷揚機吼叫,填滿了排溝。後面遠處,在坑道拐向弗里德里希哈爾二號升降機的地方,一盞燈在搖晃。而這是工頭,他來了,說:「平安上井!」搖晃著一隻電石燈。這盞燈同洋蔥地窖沒有抹灰泥便匆匆粉刷的牆壁上掛著的那些電石燈一模一樣。這些燈用於照明,散發臭味,提高價錢,製造一種獨特的氣氛。

座位不舒服,普通的木箱,蒙上裝洋蔥的口袋,木桌桌面擦洗得一乾二淨,好似引誘礦山來客入內的平和的農家,類似的情景有時也可以在影片里看到。

就是這些!酒櫃呢?沒有酒櫃。領班先生,給一份菜單!既沒有領班,也沒有菜單。還能提到的,就只有我們這個「萊茵河三人團」了。克勒普、朔勒和奧斯卡坐在雞棚梯子下方,這本來是一個舷梯。他們九點到,取出樂器,十點左右,開始奏樂。不過,現在的時間是九點剛過十五分,待一會兒再談到我們也不遲。現在,施穆還得看看那些手指,那些施穆有時藉以握住小口徑步槍的手指。洋蔥地窖客人一滿——半滿也就算是滿座——施穆,老闆,便圍上方巾。方巾,綢的,鑽藍色,印染著圖案,特別的圖案。提及此事,是因為圍上方巾自有含義。印染的圖案可稱之為金黃色洋蔥。只有當施穆圍上這塊方巾時,才可以說,洋蔥地窖開始營業。

客人有:商人、醫生、律師、藝術家、舞台藝術家、記者、電影界人士、知名運動員、州政府和市政府高級官員,簡而言之,全都是今天稱之為知識分子的人們,攜帶夫人、女友、女秘書、女工藝美術師以及男性女友。只要施穆還沒有把金黃色洋蔥圖案的方巾圍上,他們便坐在蒙粗麻布的木箱上,閑聊,壓低嗓子,吃力地聊著,近乎壓抑地聊著。他們想交談,但談不起來,想得好好的,一講就離題;他們全都願意把話講出來,打算真正把什麼話都掏出來,把憋在肝里的、懸在心上的、填在肺里的話全都掏出來,不通過大腦,讓人看看事實真相,看看一絲不掛的真人,可是辦不到。這裡那裡有人大概地暗示失敗的生涯、被破壞的婚姻。這位先生,長著一顆聰明的大腦袋和一雙柔軟的、幾乎是纖細的手,看來同他的兒子有隔閡,兒子討厭父親的過去。兩位女士,身穿貂皮大衣,電石燈下猶顯出丰姿,談到她們失去了信仰,只是不談她們失去了對什麼的信仰。我們對那位大頭先生的過去也一無所知,由於這段往事兒子給父親製造了哪些困難,他們也沒有談到。這好似在下蛋之前,請讀者原諒奧斯卡的這番比喻,擠啊,擠啊……

他們在洋蔥地窖里下蛋,但擠不出來,直到老闆施穆圍上特製方巾露面,迎來一聲發自四座的歡樂的「啊」。他道了謝,旋即又隱沒在洋蔥地窖盡頭的帷慢後面,那裡是盥洗間和貯藏室。幾分鐘後,他才回來。

老闆再度站在客人面前時,為什麼又迎來了一聲更歡樂的、獲得半解救的「啊」呢?一家生意興隆的夜總會的老闆隱沒在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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